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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旧时伤


第十三章旧时伤

        关盛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勉强将石板推开可容她进出的缝隙。

        收紧腰腹,关盛晏纵身跳入井中,站稳后,才发现井底远比从上面看要宽敞的多。

        此时萧策也已从地上站起来,还是穿着那身黑袍,大半身影笼在火折照不到的阴影里,似乎要与昏暗融为一体。

        两人谁都没想到,说好的下辈子再见,竟然仅隔了一天不到,还是在这种情形下。

        二人两相对望,一时无言。

        关盛晏先前费力推开石板,又纵身跃入井中,此时胸腔鼓动,气息有些不稳,井中可闻微喘吁吁。她额头脸上也渗出一层薄汗,火折昏黄的光下,细密的汗珠宛如琥珀色。

        站在对面的萧策,目光逐渐变得凝涩,眼神似贪恋又似闪躲地在她脸上逡巡片刻,有些不自在地微微偏过脸去。

        关盛晏偏不如他意,突然伸手捏上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掰正过来,正对着她。

        这井少说也有四五丈深,虽已水枯干涸,比之外面却十分凉爽。但关盛晏却明显感觉到,此时萧策的脸有些烫,烫得连白皙的皮肤,都泛着轻浅的红。

        “郡主……”

        “怎么?又要喊痛是不是?”

        关盛晏抢先一步把他要说的话说了,手上力道非但没撤,反而加了几分劲力。

        萧策吃痛的皱着眉,平日那双纯黑的眼瞳,此时愈发深不见底,好像连光照进去,都会被尽数吸纳。

        或许是之前对萧策已有怀疑,此时相由心生,关盛晏看他眼中闪着的委屈,只觉浮在眼波,未至眼底,透着伪装的虚假。

        萧策没死,之前她在矿洞中的赌,赌赢了,却不觉开心。

        冷目盯他良久,关盛晏最终撤了力道。虽说不至于伤着他,但萧策白皙的下颚上,多了两道明显的指印,看上去像是胭脂。

        放开他后,萧策也不说话,许是知道自己惯用的那招没用,此刻他脸上无辜委屈的神色也已消失不见,靠着井壁,寡淡静默地站在那里。

        关盛晏靠在另一边站着,抱着刀,挑着眼打量他。

        又沉默了片刻,关盛晏终于忍不住开口:“难道你就没什么要向我解释的?”

        “郡主想听我解释什么?”

        萧策大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脸上神色,只有声音在幽深的井底显得空寂。

        “我解释了,郡主就会信吗?”

        关盛晏紧了下刀,忽然感觉自己刚才的问题确实蠢。

        都已察觉萧策可疑,他的解释又有几分可信?

        只是莫名其妙,又无端无故,她就想萧策对她说些什么。至于到底说什么,有无意义,她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无形的阒寂横亘在二人中间,萧策不装委屈不闹的时候,她反而觉得不习惯不自在。

        不过想起这个,关盛晏突然问道:“萧策,我知道你或许深藏不露,不过我也不想探究你有多少能耐。但从北魏一路到南齐,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你我也曾共经生死,勉强算得上朋友吧?你在我面前,又何必用装委屈来博同情?有些事,明明可以直说,我又不是不应允。”

        晦暗中萧策没说话,关盛晏问得更加明确:“或温顺乖巧,或骄矜执拗,或疏离淡漠。萧策,这些里,到底何者是你?”

        关盛晏不信一个人的性格可以如何割裂,萧策就像是个矛盾,自己与自己格格不入。

        他所呈现在外人眼前的诸般面孔,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萧瑟依旧没有说话,黑色的身影像是浓墨晕开,似乎已与黑暗流淌在一起。

        过了良久,关盛晏看他终于像是重新挣扎着活了过来,微微抬了下头。

        “我也给郡主,讲一些我小时候的事吧。”

        关盛晏不解他为何要扯自己小时候,却也没表示异议,只当他是想从头说来。

        “我母后出身名门,贵为皇后,却不受宠……”

        当年的皇宫里,有一座极尽奢华的宝殿,温润玉石铺砌的地面,琉璃珍珠串成的珠帘,宝石玛瑙镶满的凤榻,镂金刻银的熏炉宝镜……

        至尊无上的皇帝搜罗世间最珍贵最稀奇的宝物,堆就这座最富丽堂皇的大殿,并亲手篆刻青鸾殿三个大字作为宝匾,鎏上浑厚的金,挂在琉璃瓦当下的檀木门楣上。

        这是皇帝为自己的皇后打造的金屋,也是萧策自出生长到十岁的宫殿。

        当时他母后是全天下最令人艳羡的女子,世人皆知南齐帝后恩爱。青鸾殿也是世人最向往的天堂,所有人都知道那里面堆满着宝贝。

        然只有真正住里面的人才知道,青鸾殿这座极尽奢华的牢笼里,除了清冷枯寂,唯有漫漫长夜。

        也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懂,所谓帝王的无上恩宠,就如梦里高楼,一触即塌。

        “自我懂事后,就知道我母后过的并不开心,但她在我面前总是温柔笑着的。她也不喜欢我哭闹,说将门出身的女子,可流血,不流泪,她的儿子也当如此。所以在我母后面前,我总是乖巧懂事,不惹她生气,哄她开心。”

        像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昏暗中,关盛晏听到萧策轻轻笑了一声。

        “这也让我以为,所有人都喜欢乖巧听话的小孩。所以有段时间,我拼命地在皇上面前表现自己。每当他下朝来皇子读书的博经堂,我都会挺直了腰板,大声诵读。可经过我旁边时,他从来都不会多看我两眼,反倒去那几个不肯用功,将书扔的到处都是的皇子身后,把他们抱起来,假装生气地训斥他们。”

        那时候他还太小了,只是单纯地以为母后喜欢乖巧的,父皇喜欢淘气的。之后他也故意在课堂上不读书不写字,与其他皇子一同捉弄讲经的师傅。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皇帝耳朵里,萧策和另外两个皇子被叫到了宣政殿。皇帝严厉地训斥一通后,小惩大诫,让三人跪在殿上面壁思过半个时辰。

        五六岁的孩子很快跪不住了,其他两个开始委屈地哭喊父皇,开始认错。

        终归是亲生父子,皇帝不忍,便将一手一个将他们抱在怀里,说下不为例。

        果然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萧策见这招管用,也开始学着两个皇弟哭,换来的却是皇帝更为严厉的训斥,半个时辰加长到一个时辰。

        那时候萧策以为是自己哭得不够惨,所以父皇才不心疼,于是又哭又闹,甚至自作主张从地上爬起来,攥着小手,执拗地喊着就不跪。

        果然,他看到极少正眼看他的父皇盯了他片刻后,放下两个弟弟,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他以为自己就要被抱在怀里,高高地举起两条胳膊等待。等来的却是腹部一阵剧痛,整个人向前扑着朝后趔去。

        这一下几乎把他踹懵了,萧策重重摔在地上时,连满眼期待的笑容都还凝固在脸上。

        这笑容看在皇帝眼里,却变成了对他的挑衅。

        挑衅皇帝的结果便是,那天邺城正是深雪隆冬,萧策被罚跪在殿外,膝盖埋进雪里。

        不知跪了多久,等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已经被带回了青鸾殿,手上脸上俱是流脓的冻疮。

        “那天我母后一边给我上药,一边无声的流眼泪,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不如她笑起来的样子好看。”

        萧策像是叹了口气,轻得关盛晏以为是幻听。

        可紧接着,她就听到萧策用一种倔强,甚至偏执地声音说:“从那之后,我非但没改,反而变本加厉,在皇帝面前越发执拗。我开始反抗他,甚至忤逆他。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引他注意,还是在找死。到底是想让他答应我的请求,还是在试探他的底线,看他到底会不会杀了我。”

        然就算是这样,他也渐渐感到累了,无论他如何折腾,都翻不出那人的手掌心。

        皇帝放他不管不顾,他也就逐渐地将皇帝从生命里一点一点地剥离。

        “温顺乖巧的是我,骄矜执拗的是我,疏离淡漠的也是我。我就是这样,从很久之前,一直这样。”

        井底再次陷入静默,关盛晏已从故事里,知道了她想知道的答案。

        萧策这种割裂又矛盾的表现,并不是有哪一面是他的伪装。只是自小,他就被迫学会了用不同面孔,对待不同的人。甚至是不同的人用不同的面孔对待他时,他的表现也会截然不同。

        就像刚才,看到她跳下井找到他,萧策的眼神是温和的,甚至与她对望时,还会感到羞涩和不自在。

        当她捏住他的下巴,他感到疼,自小养成的习惯让他先乖巧地卖委屈,只可惜没成功就被她打断。

        关盛晏几乎能想到,如果不是她打断他,萧策接下来就会执拗地一直喊痛,直到她放手。

        可当无论怎么做都无济于事,他就听之任之,不挣扎不反抗,冷漠又疏离地,任由她加重力道。

        “郡主如果不喜欢这样的,我可以改。”

        萧策突然这么说道。

        关盛晏听后一愣,心里五味杂陈。

        刚才那些回忆对萧策来说并不美好,虽然没有一件是她给他带来的,但却是她把刀子递给萧策,让他把自己的陈年旧伤重新割开,血淋淋地展示给她看。

        “对不起。萧策。”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这些泛旧前尘,我细数来,可不是让郡主觉得抱歉,进而可怜我。”

        萧策从昏暗中走出来,走到她火折能照到的光亮下,面容又恢复了之前舒朗的模样,还带着清浅的笑意。

        关盛晏看见他下巴上的红痕未消,抱歉地问道:“还疼吗?”

        “不……”萧策倏然一顿,忽然改口,“不疼才怪…郡主捏的人家好痛。”

        关盛晏:“……”

        又来了。

        看着萧策那张委屈巴巴的脸,关盛晏直翻白眼。

        无意间,却发现井口上方她推开的石板,不知何时已无声盖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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