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庵堂

闪电将墨蓝天幕撕开一道金亮裂隙，几声旱雷滚过，泄下密雨。

        龙竹摇曳，竹叶聚拢雨水，结成豆大的珠子滴落，滋润着泥土。

        一双娇小秀气的足，携着一双艾叶编成的草履正踏过这片湿润着的泥土地。

        当然，这双足往上，还有腿，身子和油纸伞下的头颅，是人非鬼。

        只是，这人穿着打扮好生奇怪，竟然着一袭露出半条大腿的短裙，还背负着一只形态怪异齐背高的木箱，最怪的，当是她只留齐至鬓间的短发。

        这身装束，若在青天白日出行，少不了惹人注目，招人口舌。

        但，南海鳌鲨帮的喜宝从未觉得自己的装束有何不妥，反倒认为中原人十分的循规蹈矩，十分的清淡无味，待他日将帮派在中原发扬光大，她定要让这里的每个女子都露出白花花的大腿！

        天马行空的幻想让喜宝没心肺的裂嘴乐开了，突然脚下一跘，喜宝踉跄跌倒，手上的黄油纸伞也被摔出老远。

        奶奶的，什么破玩意儿敢挡我的路！

        喜宝回头一看，身下一团黑影，看起来……像个人。

        雨夜独行，任谁遇到这样的事都要不勉紧张一场，何况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娃娃。

        可喜宝偏不是一般的女娃，从小到大，她见过的比这恐怖百倍的狰狞可怖的东西不知多少，岂会被一块“跘脚石”吓倒。

        她也不去捡前面的伞，立起身来踢了那黑影两脚。软的，还没死透。于是俯下身来，探出二指在那人颈下一按，只觉脉搏轻若游丝，若捕风，细微到换了一般的江湖术士，想探出这丝脉搏也是极难的。喜宝收回手指，又去摁那人身体各部，冰冷湿气不断传入手心，末了暗道，这人经络舒通，内脏各处也是好的，有此异相，无非一个原因，便是身中巨毒。

        唇角弧过，喜宝喜上眉稍，难得的活药引，竟在今夜撞上了！

        川南青木堡。雷雨刚过，方圆十里的庄园被洗得通透，雨水顺着墨瓦青苔，滴落屋檐。屋檐下，一扇纸窗微启，由里透出烛火光明，时时传出交谈人声。

        穿过窗棂缝隙，可见屋中正在议事的，是当今武林两位极重要的人物。

        年纪稍长那位，顶上青霜相间，长一双鹰目，身着一袭褐襟赤袍，腰间系一黄玉虎牌，精气矍烁，沉稳内敛，便是这青木堡主人，狂侠王颠。

        另一位约莫二十六七，身着淡青绣火麒麟的丝衣裳，眸放星辉，凸鼻翘腭，手中描山水的折扇背面，浓墨草书一个吕字。如此潇洒倜傥的模样，自然只有点苍剑客，崆峒少主吕逸风。

        折扇收起，被置于案间，吕逸风端起茶盏饮一口上好的铁观音，娓娓道：“如此，一切准备停妥，只欠堡主这把东风了。”

        王颠低声道：“我已委人安排，三日之后，你必是西征统领。”吕逸风眸中寒光一现，嘴角擒笑，“那……在下便再等三日。”起身踱至窗前，推开半扇纸窗，只见云逝雨没，天空盛出一弯新月，回首笑道：“雨过天晴，在下，告辞。”

        当吕逸风意气风发地步出青木堡半扇溜金铜门时，一阵繁乱的叩击惊扰了古老庵堂的静谧。

        灰衣女尼取下门栓，木门便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门板撞上肩头，女尼惊叫，灯笼摔在地上，烛火摇曳，正好映照上一双泥迹斑驳的草履。

        “明月，取些凉水来。”一位灰衣女尼向面前叫明月的女尼吩咐罢了，便转身步入一旁古朴的寝室。

        那女尼看上去不过三十五六岁，肤白胜雪，身子高挑，着一身素灰布袍，顶上青丝不在，后脑与倾长的颈部弧凸连接，别样的优美。抬腭时，可看清双黛斜飞，秋目如剪，点唇似姻。活脱脱美人的胚子，竟深藏这世隐的尼姑庵，让那姿容俏丽的蓝衣女子也望尘莫及。

        “女施主还未康健，且不可妄动。”女尼两手扶住蓝衣女子单薄的双肩，让她坐回床沿。

        “这是何处？你是何人？”岑芜茗微抬双眉，问眼前人。

        眼见一双剪瞳幽冥，女尼惋惜，却答道：“此处叫镜月庵，贫尼出家在此，法号素心。”

        原来不是到了地府……

        岑芜茗呼出一口长气，心绪方定，顿感胸口滞闷，不由得以手捂心，左手，空空。

        李暮云……心头如若抽丝，岑芜茗若有所失，柳眉微锁。

        素心看在眼中，探身从枕下取出一条洗褪血色的蓝色布带，放入女子手心。

        锦绣花纹浮凸，岑芜茗识得，正是李暮云当日身着的衣料，不禁收紧了手心。心下却对这女尼起一分戒心，能一眼洞穿人心思，总是不简单的。

        “施主如此看重一尾残布，想必这布料的主人定是施主的恩人。”说着，素心接过明月送来的凉水，送到岑芜茗面前。“施主昏迷三日，定是口渴得紧，先喝些水吧。”

        已过了三天么……李暮云……

        岑芜茗惊问：“素心师父，你可曾见过穿着和这布条花色一模一样的年轻男子？”

        素心摇头，“送施主来此处的，是一位女施主。”

        “女的？”岑芜茗猜不到是谁。

        “嗯，恕贫尼直言，三天前，她将你带到此处时，我以为施主你已然无救，不想那女施主竟能将你救活，当真奇事。”

        是么……如此，我的命便不是李暮云救下的，我便不欠他的。

        三天后，虫毒浸入全身，生不如死……呵，若那麻面人讲的是真话，那么……岑芜茗心石沉落，不敢再想，指甲刺上手心伤口，她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掩盖心痛，可惜徒然。只夺过素心手中木碗，饮干清水。

        “那位女施主，叫什么名字？”岑芜茗将木碗放在床沿，问素心。

        “喜宝。”素心答得干脆。

        喜宝……从没有听过的名字，岑芜茗狐疑。

        “看模样，不像是中原人士，但小小年纪医术不凡，想必也是有些来历的。”素心淡淡道。

        医术自然是不差的，不然也拉不回我这条命。只是胸口堵得慌，难道余毒未清？

        “她现在何处？”

        “今早便没见过，不过她昨日倒向贫尼提起，今天要去办件极重要的事，让我好生照顾，若你醒了，无论如何也要留住施主。”

        “要我留下，等她？”素心点头，深看那双黝黑杏目，说：“喜宝施主吩咐贫尼，若施主你一心离开，便让我与你讲……她可以治愈你双眼。”

        什么！岑芜茗杏目圆睁，惊叹，她竟能在我昏睡时看出这眼盲，这女子，到底是何来路？！

        口中却不冷不热的说：“她医术高超，解得了我体内虫毒并不稀奇，可我这双眼是被仇人暗器所伤，肉眼已损，纵然她可以换手换脚，也换不来一双好好的眼睛……”

        “施主不想双眼重见光明？”

        岑芜茗苦笑，“看不看得见又有何关系，看见的，不一定是真。”

        “阿弥佗佛，施主且莫心灰意冷，心存善念才得善果，莫让世间污浊将你心眼也遮了去。”

        岑芜茗深吸口气，这女尼，当真有看穿人心的本事么！口中却说：“我也没说要走，大师不必再劝。”

        素心笑道：“叫我素心就是。还不知道施主名讳？”

        “岑芜茗。”

        素心面色愕然一凝，若有所思。

        岑芜茗见她不语，说道：“素心，芜茗可否问你件事？”素心回过神来，问道：“施主请讲。”

        “庵堂附近，可有竹林？”

        “此去南边五里，倒是有一片竹林。”

        “可否带我走一趟？”

        “施主要去找人？”又一次被洞穿心思，岑芜茗双颊飞红，点头道：“我要去找这布带的主人。”复又低头自语，细声道：“即便是死人，也是要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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