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鳞族玉音

巫妖两族的退化，显然不是单体事件，当初保王护驾，为王前驱的巴国虎贲兽武士，被大周王庭招募了大部，最后不愿意做官享受荣华富贵的虎贲，回到百濮的只有数百人，这数百人也带伤残疾，逐渐凋零，最后，大周开国三百年后，巴国的兽武士，能达到虎贲境界的，竟然只有区区百人。即使这百人，在统帅军队时候依然威风十足，侵略如火，在巴楚两国在百濮互相挤压彼此势力范围时候，还给大楚造成了一定的侵袭和困扰。但是，妖兽巫族文明确实在凋零，大楚，以一种冷眼旁观专注于人族自身开发和借助器械的力量发展精神，正在逐渐积蓄实力。很快，随着百濮名义上的宗主国大庸的覆灭，巴蜀两国都自觉地和大楚协调好关系，再没有以前动辄就要驱动百余兽蛮的勇气，搅动九峒十八盘的部落一起和大楚杀个痛快了。

        话题回来，统帅大周上千虎贲的太公父子，牢牢守护者大周的最高统治者，年幼的成王，而太公自己，就是成王的外祖父，掌握虎贲的部队长，他是成王的亲舅舅。试问，这样的家族背景，政治立场会和被猜忌的周公姬旦如深渊鸿沟，截然不同，又怎么可能让周公姬旦放心的奔齐呢？所以奔齐，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可环顾四周，除了大燕和大齐，哪里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呢？去宋国？这是殷人的故国，和大周也有灭亡江山之恨，即使大宋接纳周公，周公自己也不好意思。自己姬家闹家务，要到世仇那里去暂避风头？去卫国？这些小兄弟是周公自己分封出去的，其实也是避免麻烦，他们一个个在自己封地内作威作福，其实对朝政大事是漠不关心的。甚至有些人可能还在偷偷看自己笑话，因为自己当初，毕竟太强势了些。

        拔剑四顾心茫然，这就是周公姬旦当初想暂避一时，以所谓下野的形式，逼迫潜在的敌人露出破绽，让朝政不可收拾时候，自己再施施然出来收拾局面的打算。所以选择这个下野之地，颇费思量，但最终，周公姬旦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大楚。这就从另一个层面，说明了几点：第一，大楚绝对不是政治上的冷饽饽，而是能够参与到朝政之争的够身份够资格国家，要知道大楚的第一任封君，可是文王四友之一的鬻熊啊。那么大楚的国君辈分，真是德高望重。不次于燕齐。第二，大楚的封地并不遥远，就在汉水之间，和大周的王都丰镐旦日可即，对大周朝政的风吹草动，都能快速知晓。第三，大楚爵位渺小，很容易被其他封君轻示，而且大楚独树一帜，其实是被姬周贵族圈排斥的，这从大周开始分封的时候，鬻熊只获得一个小小的子爵就可以看出来，当时的权贵是如何对待大楚的。这是一层心结。而周公姬旦自己亲自去居楚，只能让楚人感激落泪，会将其当成贵宾。

        综上以上几点，周公姬旦这次不引人注目的下野，就选择了奔楚，情势也果然如他所料，周公的举动震撼了原来的大周政治格局，很快，各种呼吁周公归来的呼声出现了，而冷眼旁观的召公和太公，因为自己没有政治野心，自然也不肯对周公进行打压，最终的压力，传递到了年幼成王这里，于是，迎接王叔回归，就成了理所当然。

        是的，周公到死都享有着“王”的待遇，这也说明大周本身一直是没有动周公的奶酪的，因为大家只是猜忌，这是对强者专政的自然反应。他身上背负着荣耀的王名，他同时到死也背负着篡政的罪名啊。摄政七年，天下大治；独揽大权，毁其一生。他向太公解释过，向召公解释过，向成王也解释过，而谁又真正理解他了呢，众人谁又原宥他了呢，那委屈，那艰辛，那苦楚，那忧郁，他真想剖开胸腔，让世人看看他那颗鲜红纯净的赤子之心。而他死后，紧接着，轰轰烈烈就出现了华夏历史上的“成康盛世”，国富民强，天下安宁，刑措四十年不用，歌舞升平。

        周公没能看到，但相信他一定对周朝今日的繁盛，有过美好的梦想和预期，他也为此鞠躬尽瘁，奋斗一生。他响起了自己的幼年，接受昆仑仙人点化的时候，他说，愿意做大周王室的守门人，即使背负各种委屈，怀疑，骂名，自己都始终不渝。现在，他明白了，原来从年轻的时候，自己要背负起来的，是一座何等沉重的大山。

        在沣京那些沉闷寂寥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回想起他出奔楚地的日子，偶然间，他想起他在楚地听到的一首用南方土著方言吟唱的，清婉隽永而又有些质朴刚健的《越人歌》。

        那是一曲多么好听的歌啊，声音曲调里充满了深情和赞美，让人一下就记住了那淳厚醉人的韵律。然而令他为之遗憾的是，他可能记住了那些发音，但就是一直没有弄懂那里的歌词。那首歌究竟唱的什么呢？周公凭着记忆断断续续又哼了一遍那支歌子，哑然一笑，摇了摇头。

        这遗憾一直留到了战国后期，由于历史上发生了一个有趣的故事，不仅把这首古老的《越人歌》引带了出来，歌词的内容也翻译了过来。可惜周公那时怎么也不能听到了。

        故事说，楚国贵戚襄成君始封之日，衣翠衣，带玉剑，足登白色细绢缝制的鞋子，站立在流水之岸上，大夫们抱着钟锤围绕着襄成君，县令们拿着鼓槌正在高声呼叫：谁能渡君侯过河？

        这时，楚国大夫庄辛过之，看到襄成君，年轻俊朗，一表人才，不由心中一动，遂上前拜见，礼毕站起说：臣下想握一下君之手，可以么？襄成君忿然作色而不言。庄辛后退了几步，洗了洗手，回来对襄成君说道，君侯难道没听过鄂君子皙在新波之上泛舟游乐的故事吗？说当年鄂君子皙，乘坐着刻有凤鸟纹饰的黑色游船，船上挂着芘纹样的幛幔，张设着翠丽的伞盖，旌旗上插有犀牛尾，鄂君的衣饰斑斓富丽，舟船上钟鼓齐鸣。当钟鼓之声稍歇的时候，一位舟子怀抱着船桨歌唱起了一首歌——

        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州（饣甚）。

        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踰渗。惿随河湖。

        庄辛说，因歌词用的是越语，鄂君子皙听后，说他不懂得越国的方言发音，请为我用楚国的话解说。于是就召来一个越语翻译，用楚国话解说了歌词。鄂君听完之后，扬起长长的袖袂，走过去拥抱了唱歌的越人舟子，还举起绣花的锦被，覆盖在舟子的身上。庄辛说，君侯您知道，鄂君是楚王的同胞兄弟，官职做到令尹，爵位贵为执圭，还能和一个划船的越人交欢尽意。君侯您的地位虽然高贵，又怎会高过鄂君子皙呢？臣下我的地位虽然低微，也不会低于一个越人舟子吧？臣下想握一下您的手，有什么不可呢？襄成君听完了庄辛的故事，连忙走向前去，向庄辛递出了和好的双手。

        这个故事最早收录于西汉刘向的《说苑》。而故事中的《越人歌》是华夏文学史留下的楚辞体最早的也是最优美的诗篇，他的译品也成为有史可证的第一篇汉语译诗，其文学、语言学、音韵学和历史价值、艺术成就，不可估量。

        这自然是后人的穿凿附会，甚至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个故事的玄妙在于，那个没有留下姓名的翻译，竟然将越人的所谓土语，翻译成了装潢华美的瑰丽诗篇，里面含蕴真情，一波三折，已经开辟了大楚文化中的婉转三昧。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个不知姓名的翻译，一手缔造了华夏浪漫主义的文风。可他，真的是一个普通的翻译吗？

        这个人在电光火石之间，不但能尽情领略越人的土蛮之音，而且能够用娴熟的大楚官话，进行艺术再创作，无论是在越蛮的语言还是大楚的官话中，他都显示出了十足的宗师风范。这个故事出现在距离彭不悔等彭族野心勃勃地长老们生活时代的后三百年，其实这个故事的原始版面，也在彭祖长老堂内有收留。真实的情形是，是一位当时微服私行的大楚能者，正伴随在庄辛之旁，他领略的越人歌谣，其实最初的古韵来自鳞族的玉音，和翔族的啾声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其贵族才能掌握娴熟的用语。

        这个不明身份的越人舟子，不但在五百年前，在汉水之滨，对着下野隐退的周公予以了讽喻，在三百年后，又对着楚国的一个小小贵族进行了同样的歌咏。歌者是幸运的，因为在头一次歌咏，只能让周公有所感悟，却懵然不知其意的八百年后，终于有人能够听得懂鳞族玉音，而且当场以大楚官话进行了新的创作。这个能够懂得鳞族语音的神秘客从，和老舟子惺惺相惜，此是后话。而他为什么能够伴随在一个楚国臣子之旁，则另有缘故。

        襄成君其人不详，庄辛可是战国后期著名的人物，《战国策》中收录有他一篇相当精彩的政论文，即“庄辛论幸臣”。这篇政论缘自公元前278二年，秦大将白起一举攻陷楚国郢都，楚顷襄王逃亡至河南信阳北的城阳城，情势危急，楚顷襄王迅速派了人去赵国，请回了曾被他放逐的谋臣庄辛。

        历史就是这样随着庄辛的到来，文化的中国在信阳就产生一个著名的“亡羊补牢”的典故：

        顷襄王曰：寡人不能用先生之言，今事至于此，为之奈何？

        庄辛对曰：我听乡邻间有句流传的俗语，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这就是说，见到了兔子你回头来唤你的猎狗，不算是太晚；而丢失了你的羊群之后，把羊圈加固补牢就行了。从前商汤和周武王凭着百里的地盘发展昌盛起来，夏桀和商纣拥有整个天下却亡国了。现在的楚国虽然丢失了大片土地，加加减减，还有十个百里也不止啊。

        大王，你见过那种精灵般的小动物蜻蜓吧，六条腿四个翅膀，在天地间自由地飞翔。向下啄食蚊虻，向上承接甘露，自以为与世无患，与人无争，但它错了。它不知道一个五尺高的孩子正调制黏液胶汁涂在丝绳上要预谋捕捉它呢，一命呜呼从自由飞翔的天空中掉下来，成为蝼蛄和蚂蚁的大餐和美食。

        这蜻蜓的例子还不算啥呢，你知道黄雀么？低头啄食雪白的米粒，鼓翅飞往树林中栖息，自以为与世无患，与人无争，但它错了。它不知道那些公子王孙拿着弹弓，装上弹丸要诱捕抓获它呢。白天还在茂密的林子里鼓翅翻飞，晚上便成了人们的盘中下酒的美味了。

        这黄雀的例子还不算啥呢，你知道天鹅么？浮游于大江大海，停歇在沼泽湖畔，吞食着鱼蟮虾蟹，咀嚼着茭菱水草；奋其长翼，而凌清风，如云翔于高天之上，自以为与世无患，与人无争，但它错了。它不知道猎人正挽弓搭箭要锋利地射杀它呢。白天还在江湖上游泳嬉戏，晚上便被放在了大锅里熬煮烹食了。

        这天鹅的例子还不算啥呢，你知道蔡灵侯么？他南游高坡，北登巫山，饮茹溪之水，食湘江之鱼，左抱年轻的娇妾，右拥宠爱的美女，疯狂欢悦地在原野上奔腾驰骋，而不以国政为事，自以为与世无患，与人无争，但他错了。他不知道子发正接过楚灵王的命令，用朱丝去绑缚他去见楚灵王呢。

        这蔡灵侯的例子还不算啥呢，大王你的情况也是这样。你左有宠臣州侯，右有宠臣夏侯，车后跟着鄢陵君和寿陵君，吃的是封邑进贡的粮食，用的是四方朝贡的黄金，并和他们悠闲地骑马奔驰于云梦大泽之中，而不以天下国家为事，自以为与世无患，与人无争，但你错了。你不知道秦王的千军万马迅猛地开进楚国，要俘虏你去秦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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