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萧凉秋风扑簌簌地吹过，扬起一地未尽血腥。

        藤椅上慵懒坐着的陛下神情轻蔑，见众人脸上虽是不语，但仍有不忿之情，冷笑一声将脸上依旧一副强撑模样的男子不由分说拖着小臂，扯到腿边。

        贺宥容只是死死地握拳不语，云伊儿不顾他无力挣扎着想要撑着身子躲避，一把将他遮在身上血迹斑斑的破布扯下，露出方才被鞭打得血肉模糊的上身。

        她冷笑着丢下那件斗篷，扯起他的长发往后拉去，逼迫他仰头，直视面前的灵戈部众人。

        众人齐齐惊噫一声。

        寨中火光下他漠然冷峻的五官始终毫无波动，一双如星墨眸晦暗睁着，明明是映了火烛，却看不到半点光彩。

        男子当众被罚褪衣示众乃是失贞辱节的大事，更罔论贺宥容身上还带着几日来轮番审问的伤。

        剩余跪着的人中不乏未娶的贵族女子，白日里都未曾去刑台上看护卫对他用刑，如今怔怔望着面前薄唇紧抿，未曾流露出半分痛楚神色的外族败将，一时心下震动，都不知该不该避开目光。

        她们只听得座上的年轻陛下兀自轻蔑笑着，将五指搭在贺宥容落了鞭伤的肩头，死死按定不动开口。

        “诸位，你们难道不觉得，让他如今日这般活着，远好过朕图一时畅快，将他斩杀好么？”

        贺宥容跪坐在地上仰头，听着身后云伊儿开口，心头只觉得无比麻木。

        秋夜邃黑，他扯了扯嘴角，似是想要扯出一抹自嘲的嗤笑，但最终却是并未笑出来。

        原来他耗尽心力讨好相助，机关算尽地求她来救自己，到头来在她手里，也只不过是被如此侮辱，苟活存世罢了。

        方才看到她带兵破寨而入的那一瞬，哪怕是寡情如他，在烧热虚弱中竟也真的生出点无端妄想，想着在她心底，兴许是当真对他尚存着点在意之情。

        如今想来，可真是妄想了。

        经年鏖战，他与云伊儿之间隔着的又何止这重山叠水。国仇家恨在前，就算是彼此心底当真存有一丝感激在意，又怎能不顾身份坦诚交心。

        秋夜的风露甚重，贺宥容失血脱力后被褪下上衣，此刻已是烧得浑身发冷，浑浑噩噩间几乎已经看不分明面前众人的神态。

        他只听得面前一道苍老的声音缓缓沉声道，“既然陛下如此说，倒也不失为一种法子。到底是老身揣测圣意，暗自妄言了。”

        他昏沉中身子想要往下坠去，只觉得搭在自己肩头的温热五指动了动似是要抬起收回，却在不经意碰到他肩头一道渗着血的鞭伤时微颤一下，五指稍偏后再度更加用力地扣紧，将他上身撑住。

        贺宥容侧头，眸子望向身后的云伊儿。

        一众禁卫围拢下，玄裙墨发的少女盛装而坐，娇妍灵动的脸上此刻面若冷霜。

        她眼尾那抹斜红通红得晕染开来，眸中含着水色敛了又敛，微抿唇角轻点下巴，仍是不屑轻笑着。

        “好。”云伊儿双眸微红地肆意扬唇，又重重点头，一下松开了五指扯着的男子长发，抬手将他推开微哑嗓音重复，“如此甚好。”

        跪在她身侧的贺宥容朝前弯下腰，众人鄙夷不屑，又暗自嗤笑的视线再度朝他集中而来。他沉默着双手死死撑地，遍布鞭痕的脊背僵硬，尽量不让自己太过难堪。

        暗讽讥笑的目光纷纷刺在他身上，他定定地看着地面，以往可以枉顾这番侮辱的心神如今却难以按耐下来，只感到胸口阵阵窒痛。

        云伊儿方才留下的些许余温像是烙印般留在他这副冰冷的身子上，贺宥容想起她方才触及自己伤口的那不经意一颤，忽的死死拧眉紧闭上眸。

        寂静中，他无声无息地在地上抓握起一捧掺着血的土石，用尽全力打着颤捏在掌心。

        在他的上方，清扬的音调再度响起，语气淡得像是听不出情绪，“叛逃罪奴既然已经到手，那朕也没什么呆在此地的必要了。”

        云伊儿转头朝着身边的禁卫冷声招呼，“行宫处并无牢狱，将贺宥容暂且关押在啼州部家主乌啼霞那里。她手下奴仆无数，见此事况自然懂得要如何做。”

        她说罢，看着几名禁卫道了声是，将贺宥容架起欲走，刻意没有再看他。只是重新扭头，垂眸看着仍旧跪在地面的曾岚等人。

        她缓缓起身，走至眸子大睁不敢动作的曾岚面前，轻描淡写掷下一句。

        “至于你，灵戈部少主曾岚，目无规章治下无方，有欺君罔上之罪。

        但念其本心未泯，所做之事皆是出于护寨恨敌之意，罚你暂削少主之位闭门思过一月，一月之内不得出寨，你可明白。”

        曾岚浑身一震，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一月之后，秋猎只怕是已要接近尾声，到时候别说君后之位，就连储郎还能不能竞选上都未可知。

        他喃喃称是后抬头，又见原本已经转身欲走的云伊儿忽的像是记起了什么，哦了一声又扭头，抚刀歪头瞧着他。

        “想知道那日贺宥容为何要闭口不提，自己在梦枕林里都做了什么吗？”

        她见曾岚怔住似的看着她，难得笑了一下勾唇弯腰，凑近他的耳边低语。

        “因为他那天在林里，和朕呆在一起。

        他那日在你们逃离林中后，拼死救了朕，是以身上的瘴毒也是朕帮忙解的…少主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云伊儿轻声说完，抬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见原本还意气高傲的少年一下子白了脸，瘫坐在地，冷淡垂眸不再理会，抬手朝一旁值守的墨知箐和一众禁卫挥了挥，示意离开。

        待到禁军的脚步声远离寨子，原本紧张的一众灵戈部贵族长老这才纷纷松了口气，匆忙看向脸色苍白跌坐在地的曾岚。

        挨得最近的大长老眼见自家少主神色恍惚地坐在地上，连忙拉住他的小臂底唤。

        曾岚被唤得瞳子骤缩回了神，他僵硬地扭头，看向正扶住他的一众护卫和面前的大长老，脸色忽的骤黑。

        他双眸通红喘着气望向无边无际的夜空，绝望不甘地低吼一声，垂首不再言语起来。

        ——

        自灵戈部少主被禁出府门后，鸮鸣山中淅淅淋淋下了场冷雨。

        待雨稍停，云伊儿便借着来见南岭权贵的名头，驱马来了行宫不远处的啼州部山寨。

        一路上山间空气湿润，微露的日光映得千户山寨路边晚开的紫菀在雾中朦胧妩媚，醉酣成一片。

        一身藏青长袍的乌啼霞正在寨门附近招呼一队奴队，将刚从寨民手里收来的米粮货物搬进寨内仓库中。

        她扭头时，只见束了长发绾在脑后的陛下随着几名跟在身后的护卫牵马从山道走来，抬步时红裙烈烈，连忙匆匆应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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