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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寨中那惨叫的余音被风打散,再听不得了。

        曾岚直挺挺跪在地上,他低着头十指死死抠进泥土里。那泥土渗着还未散去的血腥味,少年一双圆眸毫无光彩地大睁盯着看,青黑瞳子簌簌颤抖着。

        蝎儿死时的血就溅在他脸上,在冷风中滚烫得惊心。他觉得脸上发烫,僵硬地抬手一抹,低头再看时只见满手背的赤红。

        那红炽烈烈得晃得他阵阵头晕,满眼都是这浓艳的红,原本失神的眸色忽的一震,小臂一抖便要抬手,想要将手背的血痕甩出去。

        贺宥容撑坐在地上,他微微抬头,并未去看蝎儿逐渐发冷的尸首。

        战俘女子脖颈扭歪着,她身下的血缓慢渗进土里,染红了一片细碎野花。男子的脸上漠然沉寂,只是望向远处望不见尽头,层层叠叠的崇山峻岭,似是早就见惯了这副场景。

        云伊儿靠在藤椅椅背,垂眸看着曾岚脸色煞白地拼命将手上脸上的血痕擦在袖子上,十指抵地喘着粗气强行镇定下来。

        她指尖搭在扶手上轻敲示意对方回神,冷淡嗓音问,“曾少主,她的事你也来解释一下?”

        “小臣,小臣不知…”

        曾岚尚还在云伊儿当场下令处死战俘的余韵中没有回神,听得这句话后开口时牙齿都在打战,结结巴巴地又吐出一句。

        “小臣惶恐,此女应当是当日挑选时手下的人疏忽了,这才让她蒙混进队…小臣治下无方,甘愿受罚。”

        他煞白着脸色说罢,又猛地拧眉朝身后低斥一句,“护卫长,还不快上前来。”

        身材高大,面绘褐鸟的护卫长匆忙跪拜上前,也是脸色惊变,“少主,属下也是不记得此人何时……”

        “住口。”

        曾岚低喝打断了她的话,他看着她深吸一口气,十指几乎将地面抠出血来,“护卫长择选疏漏办事不利,命你自领三十杖。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受罚!”

        高大威猛的护卫长怔忡看着他,微顿一瞬后猛地低头而拜喝了声是,转身连滚带爬地匆匆离开此地。

        他见护卫长走后这才喘着气逐渐安静下来,听得身侧有衣袖摩擦的响动。

        “陛下。”

        低沉苍老的声音再度自地面传来,大长老拄着拐杖朝地面重顿几下,跪地抬头。

        云伊儿低头去看她,头戴红珠弯月包巾的老者掩藏在皱纹下的深眸中意味难懂,缓缓重声开口。

        “老身愚钝,有一事不解。

        陛下既然已经处死余越国俘虏,为何还要留着这南华国败将性命?”

        ——

        云伊儿并未做声只是看向大长老,老者凝眸看着她,于是沉声又道。

        “贺宥容此人与我夜云交战三年,手下重兵大肆伐我夜云将士,害得我族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哭怮遍地者不亚于南疆诸国。就连如今,也依然要在林中设计,暗中报复我族。

        陛下登基以来秉公圣明,如此背信弃义之人,又有何资格苟活于世?还请陛下即刻诛杀此人,以正君威,告慰诸位将士百姓英灵!”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一旁握刀站立在云伊儿身后的墨知箐闻言,也忍不住动了动眉尾。

        她同为常年跟随陛下带兵征战之人,顿时神色复杂地低眸看向撑坐在地面,垂首散发始终不发一言的贺宥容,又忍不住皱眉,将视线落在同样沉默坐在椅上的云伊儿。

        深邃夜色中,玄裙长靴的少女忽的架起腿,后背轻抵在椅背上,吃吃低笑了起来。

        如铃般的笑音空空缭绕在空地上,听不出半点欢愉,只是带着无穷无尽的凄然寒意。面前跪着的灵戈部众人听得心中悚惧,丝毫不敢抬头看她,只听得陛下肆意笑了一阵后扬声,字字句句都像是从冰窖里砸出来似的。

        “哈哈哈…大长老所言不错。”

        云伊儿双手死死捏着扶手垂眸,掩唇看向地面沉色跪着于她对视的灵戈部大长老,脸上笑意仍旧不绝。

        她掩唇侧头,一双带着不甘痛楚的澄澈鹿眸浅浅扫向正带着镣铐撑坐在自己身侧地面,一动不动的男子。

        贺宥容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动作。她动了动唇,收了笑意垂眸冷声。

        “朕确是恨他。”

        贺宥容拖着锁链的手腕微不可察一僵,摁在地上的指节紧了紧,泛着青白。

        少女清扬的嗓音回荡在寨中,她语气缓缓,似是陷入回忆般含着痛惜低喃。

        “那是边疆千万将士的性命啊…朕一年又一年地出征,一年又一年地讨伐劲敌,这些年来,千万军士浩浩荡荡随着朕翻至重江,誓死拼杀与敌军对弈。

        来年开春回来者,十不存一。”

        云伊儿阖眸,她染了蔻丹的唇角似是要微翘,又紧紧抿了下去,嗓子带着颤冷笑。

        “更别提,千万将士背后,还有我夜云无数子民再难团聚的家户。多少儿郎辗转反侧侯了三年,末了只得到一捧黄土碎骨…你问朕痛心不痛心,朕怎能不痛心?你教朕如何不痛心?!”

        她这一席话声声掷地如泣血而诉,含着的怒痛磅礴欲出,原先发言质问,意图占得先机的灵戈部大长老被这番话震得心下颤抖,一时没有接话。

        一片安静中,贺宥容撑在地上的五指用尽力气紧紧握拳,眸子一动不动垂落至地。

        他从始至终并不后悔自己用兵残酷一事。旧国积弱,周边外敌盘踞虎视眈眈,根本容不得仁将做派。

        况且多年的大肆镇压屠戮,自己枪下白骨难数其数,已是将他原本便冷淡寡情的心磨得再难生出半点多余情绪。

        只是此刻云伊儿这番话振聋般落在自己耳里,让他感到原本冷硬如铁般的心中震得似是要裂出道缝般,钻心地痛。

        ——少时他鲜衣怒马提枪上鞍,又何尝不是誓死将将士百姓护在身后,直至战败入牢都未曾对不起他们分毫。

        倘若山河无恙,他与云伊儿又何至于如同今日这般抵死相杀,互恨至此。

        他想至此时,耳旁又听得云伊儿收拢情绪带着不屑轻笑开口,这次确是冲他而来。

        “朕与贺宥容此恨甚深,是以朕并非不杀他。”

        贺宥容撑起神色故作无谓地抬眸,夜风火光隆隆中,他碰巧对上少女泛着通红圆睁看着自己的瞳眸。

        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清澈笑意,灵动望向自己的鹿眸此刻似是裹了层水雾,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那眼中含着的,究竟是恼怒恨意,又亦或是痛楚怜惜。

        她侧对地上跪伏的灵戈部众人启唇,染了蔻丹的朱唇微动,似是带着不自觉的颤。

        云伊儿双眸通红地对着撑坐在地,死死盯着自己的沉默男子嫣然而笑,“而是让他瞧瞧自己这条命,如今是多么的下贱。”

        她垂手,将指尖搭在贺宥容的下颌上,逼他抬头直视自己,凄冷而笑,“朕要好好留着他的命,让他余生无论走到夜云哪处城池,都要被朕的子民唾弃喊打,像条丧家之犬一样活着…如此,才能告慰朕那些枉死在战场上的将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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