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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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漫长的雨季,像是多愁善感的女人的眼泪,哭得凶了,雨水连天连夜的往下泼,哭得松了,雨水点点滴滴的往下沥,人的身上仿佛一直裹着一层不透气的塑料膜。
有一天我淘洗拖布的时候,一只蜘蛛从遍布水锈的池子底下爬了出来。我从小就惧怕蜘蛛,上小学的时候班里有几个男生以用昆虫吓唬女生为乐,他们捉了一只硕大的蜘蛛放进我的书包里,上课的时候我拉开拉链取修正贴,感到什么东西梭过我的手背,当我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后大叫了一声,踢翻凳子站了起来。老师罚我在教室外面站到放学,那几个男生下课后在我面前幸灾乐祸,张牙舞爪。
后来我虽然慢慢长大,但对蜘蛛的恐惧始终根植在内心深处,我甚至觉得它们再大一些就能吃掉我。
我看着那只蜘蛛往我脚底跑来,大喊了一声:“缪子青!”
缪子青从客厅赶了过来,我害怕到说不出话,只是指着地板。他一脚踩扁了那只蜘蛛,拿纸巾捻起它的尸体丢入了垃圾桶。
他很自然的取走我手里的拖布,对我宽慰的笑了笑说:“没事了,我来吧,你去歇着。”
我问他:“你有害怕的虫子吗?”
他摇了摇头说:“好像没有。”
我又问:“那你有害怕的东西吗?”
他想了想说:“人吧,有时候会害怕人。”
我记起那几个男生洋洋得意的笑脸,确实,人比虫子还可怕。
和缪子青呆在一起吃饭或者看电影的时候,我常常会留意窗外的雨声,我的耳朵像是一条隧道,雨声可以传到我的身体内部,这时候我总要看一看他,我希望这个声音不要停止,是雨把他送到这里的。
那天我突发奇想的说:“缪子青,你想不想吃可乐鸡翅。”
他瞥了我一眼说:“是你想吃吧。”
他看上去一副很嫌弃的样子,但他还是带着我去超市买了一斤鸡翅。
回家后他说:“这个东西我也是第一次做。”
我鼓励他:“人就是要勇于尝试嘛。”
后来那一斤鸡翅全部让我俩糟蹋完了,做出来不是硬如工厂的钢板就是焦如锅炉房的煤炭。我正看着那堆黑乎乎的废料发愁,无意从窗户瞥见了我小姨在雨幕中驰骋的车。
“缪子青,快躲起来!我小姨来了!”
我让他飞快的爬上梯子藏进阁楼,然后冲到他的卧室把他的东西收进了柜子和抽屉。敲门声咚咚咚地响了起来,我慌慌张张去开门,我小姨站在门外,甩着钥匙扣说:“赶紧收拾一下,带你去吃饭,你爸妈来了。”
我说:“我去换件衣服。”
我在卧室里换衣服的时候心乱如麻,我小姨在外面喊:“我在车里等你,快点啊!”
我想去和缪子青说我会很快回来,但我快要走到的时候,我小姨十万火急的声音又杀了过来:“别磨蹭啊,雨越下越大了!”
我只得换上鞋赶紧下楼。我刚上车还没坐稳,我小姨就打起了方向盘,我重重往座位里一摔。
她边看倒车镜边问:“家里怎么一股糊味?”
我心虚的说:“我不小心把稀饭熬过头了。”
她一脚油门踩下去,车飞上了马路,雨点像豆子嘭嘭嘭地砸在车上,我仿佛坐在一个密闭的铁皮盒子里,我感到窒息。
雨刷扫着车窗上的水帘,我小姨从后视镜里看我,我提心吊胆的避开她的目光,很快车里聚起一团浓浓的汽油味,我开始恶心泛呕。
她开口说:“你到了那儿别心慌,该咋样就咋样,这是见父母又不是见罪犯是吧。”
我宁可见罪犯。
我小姨的声音像电波,嗡嗡嗡持续导入我的神经:“你爸妈不也关心自己孩子嘛,想着你到高三了,好好嘱咐嘱咐你,你别有心理负担。”
我用拳头顶住胃,我真的想吐。
车停在了一个饭店门口,我们下车,服务员热情洋溢的领着我们走向里面的一个包间。
天知道我有多不想进去,赶紧降下一道闪电把这栋建筑劈成两半吧。
菜已经点好了,每一道看起来都很坚硬冰冷,像病人肾里的结石。我妈和我爸坐在桌子的两端,谁都不屑看对方一眼,仿佛积下了五百年的深仇大恨。
“来了啊,快坐。”
看到我他们两个同时展露笑容,然后相互剜了一眼。
我头痛欲裂的僵坐在两个人之间,我觉得这时候谁要是那把锤子敲我,轻轻一下我就会四分五裂。
他们两个人不停的给我夹菜,好像这也是他们的一种竞争方式,比一下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我喂成三百斤的胖猪。很奇怪,每一道菜都很奇怪,当那些里脊、鱿鱼、排骨、烤鸭和我的唾液相融时,它们都成了一种或酸或苦的怪味,我就像在吃馊了一个月的食物。
奇怪,真的很奇怪,我吃缪子青做的饭时完全不是这样,那些食物仿佛温暖的流体填饱我的胃,让我觉得很舒服,让我觉得身体充满了能量。现在这些难以下咽的东西在折磨我,在惩罚我,我的胃一会儿感觉要萎缩,一会儿感觉要撑破,我真的好难受。
“我去一下厕所。”
我站了起来,他们两个也站了起来同时给我让路,动作出奇的一致。
我在厕所的隔间里蹲着,我能不能一直呆在这儿,我不想出去。可是有人敲了敲门不客气的说:“你都进去多久了。”
很久吗?我感觉连三分钟都没有。我慢腾腾地走到包间门口,里面果不其然在吵架。
“你个臭不要脸的,我这辈子看上你真是眼瞎了!”
“你活该,你怪谁!”
“孩子大大小小的事你他妈掏一分钱了吗”
“对,我没掏,你瞎了眼了,那笔治疗费不是我出的?”
“你出的?你放屁!”
……
我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他们吵了十几年了,吵出了什么结果呢。我头晕耳鸣,背上出了一层又一层汗。
“行了,孩子在门口呢。”
我听见我小姨跺了一下脚,高跟鞋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争吵。
我走进去坐下,他们面红耳赤的给我夹菜,这就是我们唯一的交流方式,如果在商场,他们就争抢着给我买衣服,如果在游乐园,他们就逼问我要玩什么设施,就是这样,我和他们之间丧失了一切语言媒介,我们沟通交流的方式就是强行施加与被迫接受,没有人道破,哪怕有表演的成分在里面也无不对,装,不停的装,装久了就成真的了。
我浑浑噩噩的熬完了这场饭局,当我们起身时,我的小姨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我得说点什么,毕竟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我。
我说:“谢谢爸爸妈妈,我会努力学习的。”
他们一个摸了摸我的头,一个拍了拍我的肩,我一动也不敢动。
回去的路上大雨如注,车堵得厉害,我靠在座位上,看雨怎样把窗涂花。
我小姨说:“你爸妈给了些钱,打我卡里了。”
我说:“小姨,你能不能把车窗打开。”
她扭头狐疑的看了我一眼,好像怕我从车上跳下去,她只降下了不到一半的车窗,我把手伸出去,雨水淌过我的指缝,我想起那天晚上告诉缪子青的接星星的笑话,我想到他的脸,我笑了起来,我小姨从后视镜里望着我欲言又止。
她把车停在离家很近的一个路口,给了我一把伞说:“我那边还有事,你路上注意安全。”
我打着伞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面赶来了几个人,男人背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女人在旁边急得满脸泪水,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爸,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到医院了。”
我胸口一疼,这个世界上,大家都不容易,大家都辛苦。
我把伞塞给那个女人说:“阿姨,给爷爷打着吧。”
她没有说话的时间,只能感激的看我一眼。
我走到楼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雨势小了些,我站在一个被人丢弃的浴缸旁边,咬着手指看雨水什么时候能把它装满。我很混乱,脑子里仿佛有一万只苍蝇和一万只蚊子在搏斗。我想呕吐,我弯腰呕了两下,可是什么也吐不出来。雨水把浴缸灌满了,我把手伸进去拨了拨,凉凉的很舒服,我想躺到里面,我提起了一只脚。
“檀蔟!”
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响亮到让浴缸的水面震开了无数圆圈。
我转身看到缪子青跑了过来,举着的伞上那对猫耳摇摇摆摆。
他说:“你怎么从这边过来了,我还在那边等你呢。”
我望着他的眼睛,他看上去很急切,睫毛忽闪忽闪。
他把伞举过我的头顶,声音贯耳:“不是,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打伞啊!”
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我说不出来,我的嗓子像是一个消/音/器。我总是这样积压一肚子的话,当我想把它们吐出来时,才发现特别困难,仿佛要从喉咙里揪出一个胎儿。
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滑落,我发怔的看着他,他见我木头似的没有反应,无计可施的叹了口气。
他轻轻捏了一下我的耳垂说:“你想什么呢……没事吧?”
我努力打开嗓子说:“缪子青,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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