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送别

柳问沙的眼睛黑亮明澈，“在下想与姑娘做个交易。”

        交易？和她能做什么交易？总不能是让她签卖身契吧，叶茶眨了眨眼睛，不太理解柳问沙的意思，云百川从袖中取了一锭银子与一张黄纸，银子约莫有五两，那黄纸上盖的官印也十分显眼，是房契，地址也有些眼熟，叶茶定睛一看，居然是李老板那个饭馆。

        这是要签多久的卖身契啊，叶茶忙低首，“公子这是何意？”

        “叶姑娘应该会写不少字吧”云百川指了指那笔墨道。

        “会写一些。”

        “那就好，也不必我代劳了，姑娘既然心意已决，公子就想了个别的法子，不如姑娘将那拔丝地瓜的制作方法写在这纸上，算作公子买下这个手艺。”

        叶茶一时没反应过来，拔丝地瓜是云百川看着她做的，照葫芦画瓢也能做个差不多，谈到交易就有些让她摸不着头脑了。

        柳问沙问，“还有今日这道菜，是什么名字？”

        “糖醋排骨。”

        云百川笑了笑，“对，那就将糖醋排骨的菜谱一应写下，这五两银子和房契便归了叶姑娘。”

        “”

        这馅饼差点把叶茶砸懵。

        不是柳问沙有钱没地方砸，而是云百川招呼了几个厨子去做，都做得有点不成体统，一开始熬糖稀，基本全带着点糊味，更有甚者熬出的味都变了，没有半点那地瓜糖稀的香甜味，后来又尝试用糖块，无一例外，兑了水稀释的糖块淋得地瓜块十分难堪，柳问沙看了一眼都没了食欲，更别说地瓜块还夹生了。

        选择李老板的小饭馆也是因为叶茶，得亏于云百川调查过叶茶的身世，打听到了李老板的饭馆，虽然柳问沙完全有能力选择别的铺子赠给叶茶，但在得知李老板是为了从军后，还是买下了这处饭馆，并多付了二两银子，最后顺水推舟地买下叶茶的菜谱，日后去了临泉州，再找别的厨子试一试，总归是能做出来的，也不至于柳问沙一路念叨不停。

        云百川挑了唇，似笑非笑地开口，“叶姑娘，这些不仅仅是为了答谢姑娘所做的菜和菜谱，还为了叶姑娘在回香酒楼的工作，虽说你今日离得远了些，但那四小姐还是注意到了你，和那回香酒楼的钱掌柜叮嘱了不允许收你做工，我和公子明日一早就要走，给姑娘你带来了麻烦，这银子与房契加在一起，算作对姑娘的补偿。”

        叶茶的手紧紧攥在一起，云百川的口气带着点调笑的意味，换做旁人来可能会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叶茶明白，云百川既然能客气说话，那必然是自己已经惹了葛家四小姐的眼，她甚至都不用跑去回香酒楼问，就已经猜到了那工作自己铁定是做不下去了。

        而让她招惹上这么大一个麻烦的原因，就是因为柳问沙，她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无财无势，在铁了心不跟柳问沙的情况下，便换了另一种法子来补偿她。

        柳问沙见她紧张，以为她还是嫌这些太过贵重才不愿意收，便说，“若是叶姑娘觉得不合适，在下马上要远赴临泉州等地，姑娘不如即兴作诗一首，在下还想多多请教。”

        还即兴作诗，挖空脑袋背诗还差不多，做菜写菜谱招惹了麻烦还不够吗，越说越多，现在还要她背诗

        叶茶欲哭无泪，再不接一会估计连卖身契都要写了，连忙抄了笔在那纸上记下了两道菜的做法，注意事项也提了一点点，她的字不算好看，也不太会用毛笔，云百川来了好奇心，瞧着那字好一会，最终憋了一句，“你这字真配不上你的诗。”

        “那不是我的诗”

        云百川无奈地摇了摇头，将那菜谱收好，又将银锭与房契推了过去，“辛苦。”

        叶茶一开始有点不敢接，她只在三水镇呆过，见过的厨子少得可怜，也不太理解买卖菜谱这种事，两道菜谱换一年的工钱，这无疑是给她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虽然不清楚这种菜谱的真实价值有没有十两银子之多，但她脑子里可有成百上千道菜谱呢，单单是这个都足够给叶元治病拿药了。

        有人肯买菜谱是一回事，拿到菜谱做出让人称赞不已的菜来又是另一回事，单单是想着叶茶都觉得不太可能，越看柳问沙越觉得像个冤大头，而自己很不幸，还被冤大头的美色给坑了一道，招惹了一个她躲都躲不及的葛家四小姐。

        叶茶的眼色沉了沉，道，“公子见谅，叶茶作不出诗来，只能祝公子一帆风顺，早日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柳问沙倒也不强求，泰然自若道，“借姑娘吉言，那在下就先告辞了，我们有缘再会。”

        “柳公子稍等，”叶茶将那房契与银子收起来，又和屋里的春姨叮嘱了几句后，才折返道，“我送一送公子吧。”

        柳问沙待她不薄，叶茶能做的不多。

        少女的眼睛很亮，目光清澈，像是初雪一般干干净净，纤长的睫毛随着眨眼睛扑闪，说不上娇俏绝尘，但与初遇时的区别确实很大，把脆弱与坚韧融合的恰到好处，

        柳问沙颔首浅笑，“好。”

        云百川并没有紧跟，反倒与两人刻意拉开了距离，柳问沙出了叶家院子就四下望了一眼，温言道，“这儿的景色还不错，姑娘愿不愿意走一走？”

        叶茶没拒绝，但她有些不理解柳问沙口中的‘不错’，在她看来这处山脚连村都算不上，只有零零星星十来户人家，因为居住的人特别少，许多紧挨着山脚下的地方都长满了藤草歪树，除了溪边小桥，便是连绵不断的青山。

        于是心生疑惑，“柳公子，这里的景色算不上好吧，我在这里住了十五年，除了碧草连天，就是山与水，人烟也十分稀少，我听说桂城有千桂万花，想来秋天一定很美。”

        柳问沙摇了摇头，静静地凝望了一小会远方，淡道，“桂城是条锁链，谈不上任何美字。”

        “锁链？”叶茶有些不理解，她虽然没去过桂城，但听说过一些，桂城有着规模十分大的军队，据传有数万之多，比着三水镇的总人口都要多上十几倍，怎么会被柳问沙看做是锁链。

        “对，叶姑娘可曾听说过一句歌谣？”柳问沙顿了顿，“一绝二流三华城，可知道那都分别代指着什么吗？”

        叶茶摇了摇头，这句歌谣她没听说过，也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三华城指的是灯火不休玉京，阳春花宴汀州，和万夫莫开苍梧，我此次要去的地方，便是其中两个，世人皆传，不看过一场阳春花宴，难以体会天地造物之美，不去一趟灯火不休的玉京，难知人外有人尊卑有别，不赴一次万夫莫开的苍梧，不足以感受烨国之强悍。”

        柳问沙凝望青山，“我相信，叶姑娘终有一日，会离开这里，不说走遍三华城，也能取之其一，就如同叶姑娘所说，池中之龙，人莫小之。”

        叶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那一绝呢？既然三华城如此美好，还有什么地方能配得上‘绝’这个称呼”

        “一绝，指的是桂城之西的一座山谷，那儿有着许许多多不问世事的奇人异士，且个个都是心高气傲之辈，不受烨国皇族管辖，皇室为了镇压，便在最近的桂城屯兵十数万，用以看住那处山谷，所以我一直觉得，桂城虽然风光在外，却只不过是朝廷的一根锁链，用来囚住皇族掌控不了的野兽，但世间万物皆有灵，谁又会甘心被囚禁束缚呢，我离开桂城，也不过是想要挣脱锁链，找到一处能让我安心的地方。”

        叶茶呆呆地看着柳问沙，看着那双漆黑的眸子沾了雾，原本如同星辰的眼睛渐渐黯淡下来，流露出了一抹难以掩饰的颓落情绪。

        这样的翩翩公子，锦衣玉食教养极好，却着不甘于现状渴求自由的希冀，也会被压得愁眉不展，见到一方荒草地都能认作是美景，并感怀不已。

        也许是因为身处群山环绕之中，让他有了一丝在桂城时的同感，但相比于喧闹的人声，山明水秀更合他的心意。叶茶不禁想，他的父母在桂城有着什么样的地位呢？若是柳问沙没有出来，或者无法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在制度森严的烨国也不过是子承父位，成为锁链中的一环。

        世事与变故会磨灭人心中所有的幻想，直至打为原型，不得不如同受了伤的幼兽，只得自己缩在角落舔舐伤口，柳问沙是个没有经历过人情世故的小公子，所以心怀远方不满束缚，就像前世的她一样，心心念念做个顶级名厨，研究各种各样的菜式

        青山绵延，她缓缓开口，“柳公子，此心安处是吾乡。”

        柳问沙愣了愣，他转过头来，正好能看见叶茶身后的青山，天色晴朗，山和天的分界线深刻且分明，绿的静谧，蓝的无暇，他笑道，“姑娘好才学。”

        “这不是我写的，我只是会背一些。”她顿了顿，“公子相信一个人可以活两辈子吗？”

        柳问沙摇了摇头，他嘴角总是噙着一丝笑，听到这话的时候这笑意浅了不少，疑声问，“都说一生一世，何来两辈子之说？”

        “我也不信，但就是这么发生了，之前墙上的那句‘浅处无妨有卧龙’，还有此心安处是吾乡，都是我从梦里记来的，我做了一个特别漫长特别漫长的一个梦，算起来应该有三十多年，梦里我断了手，做不得菜，也不敢做菜，我分不清到底现在是梦，还是曾经是梦，甚至于我怕我自己都不是真实存在的，直到我目睹了小元摔断了腿，那种感受是清晰的，就像我曾经断过的手一样。”

        她伸出手来示意给柳问沙看，“柳公子你看，我的手还是好好的，但我能清楚感受到，回忆起来那种痛苦，我能做菜了，但我弟弟的腿断了”

        “这才是你不愿意跟我走的愿意吗？”柳问沙低眉问，“因为一个梦？”

        叶茶从没跟任何人讲过这种话，她也不敢讲全，但这些话这些疑问憋在她心里太久太久了，自出生的那刻起，心尖就如同时时刻刻吊着一个秤砣，她不敢诉说，怕被当成异类，叶茶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突然就对柳问沙讲了出来，或许是因为眼前人如同皓月银辉一般的面容，也许是因为柳问沙基本没有什么心机，从来都是她说什么便信什么，便想着能从他这里得到一丝丝的共感。

        “不是，叶元是我弟弟，我不可能丢下他。”叶茶咬着嘴唇，轻笑了一下说，“柳公子，你相信我说的吗？”

        柳问沙摇了摇头，他的嗓音如同涓涓细流，又轻又柔，“但叶姑娘，你做的菜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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