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

占宸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电梯门要开了，上帝知道里面会走出什么玩意儿来。

        如果是另一个死灵，希望它感知迟钝，如果是乘坐电梯恰好来到九楼的同学们，那占宸真心地为他们默哀。

        门开了。

        女老师微笑的面孔出现在门后，她身旁是数百个初中生，以彼此重叠又互不干扰的状态同时站在了狭小的电梯间。

        好可怜。占宸凝视着对面自以为逃出生天的同学们，反锁了房门。

        但凡晚上两秒，他们就不用死了吧。

        死灵蓦然动了起来，接下来就是横飞的肢体，四溅的血沫，惊恐的尖叫、哭喊，试图打开储物间，疯狂摇动门锁却无法撼动的绝望。特别是那些不适应躯体跑不快的玩家们，比npc还要不如。

        更要命的是离开酒店唯一的生路在楼梯间，而死灵正好堵在九楼的楼梯间门口。

        占宸想，或许是他错了。

        规则其实没有怎么针对他，规则是不给所有人活路。

        自己和小女孩错过了电梯便也罢了，那些成功搭乘电梯，自以为已经快要逃出生天的同学们，竟也迎面撞上了死灵。

        好在同学们以密密麻麻互相叠加的状态站在一起，而死灵每一次的攻击都只能杀死攻击位置的某一个人——具体是哪个，似乎单纯看运气，而剩下的同学们虽然被攻击了却毫发无伤，可以继续前进。

        于是丢下上百具尸体后，还是有接近一半的同学们顺利避开死灵沿楼梯逃下，也不知道等占宸到达酒店大堂时，还能剩下几个。

        因为啊，他可是清清楚楚地听见，无数道风声从楼上掠下追逐而去，那速度和毫无阻碍的行动力，绝无可能属于人类。

        等到一切复归平静，占宸打开反锁的房门，牵着小女孩踏着满地的血，绕过走廊的横尸——果然，其中没有女老师。

        最后占宸、小女孩和六具尸体一起乘坐电梯，从九楼到九楼，电梯门关闭又打开，他们完成了逃生的必要条件之一。

        接下来只要顺着楼梯进入酒店大堂就可以了。

        应该不难，楼梯间的死灵刚刚都追着大部队跑了，整个楼梯间目前空空荡荡，尸体们都很安静。

        “你机灵一点，从楼梯的缝隙中看一下底下有没有死灵，我的命可全交到你手里了。”占宸抬头对着小女孩笑：“他们都走啦，就剩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你好矛盾。”小女孩依言探出触手和绒毛仔细地感受：“你的种族应该就是人类吧，但是同类死的时候你不会感到恐惧。”

        大多数种族都会本能地恐惧同类的尸体，有些是像人类一样喜欢想些有的没的，害怕死掉的人自己又站了起来，但更多的是害怕危险的潜伏存在——“有同类死去”等于“这里有危险”等于“我可能也会死”，所以感到害怕，逻辑链成立。

        倒不一定是害怕尸体本身。

        “好吧确实没有多害怕，但矛盾又是从何说起，我感觉我目前作出的任何决定目的都很简单，就是活下去。”

        “有时候不是。”小女孩凝视着占宸：“一方面你对你同类的死视而不见，一方面却在保护我这个异族。走廊那里你把我塞到床下，储物间你把我扣进纸箱。”

        这些都是多余的事情。占宸都不在乎他同类的死，凭什么在乎自己？

        这就是小女孩感到违和的地方。

        “其实没有矛盾。我要纠正你几点，第一，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有要拖人下水的意思，所以冒险玩儿命的时候没必要带上你，你自己躲好别拖我后腿我就谢天谢地。第二，不希望你死是因为你有用，而且情况还没有危急到那个份上，如果自身难保我肯定还是要把你推出去的。第三，我不是不想救同类，虽然刚刚我反锁了房门，但其实如果有能力还是会救一下的。”

        “这样吗……没有救是因为做不到而已。”

        “对啊，没有能力却还要盲目出头的事只有热血男主角才会去做，最后死的却往往是主角的正义伙伴——算了不提这个，这个是我家乡的一种文化题材，我不太喜欢看因为蛮不公平的。最后说一声那些人不一定能算是我的同类，其中还有跟你我一样的玩家你知道的，另外那些也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况且游戏原角色算不算真人都不一定呢。”

        既然救不了，那么占宸就反锁好房门安静围观喽。

        其实他有想过要不要让小女孩释放雾气干扰一下视线的，但从死灵大肆屠戮到同学们四散逃离整个过程时间其实是很短的，期间还伴随着能掀开屋顶的尖叫声，雾气就算来得及扩散也是要被惊慌失措的人群全毁掉的。

        还是不要做多余的事了吧，让他们发挥一下余热，替占宸引开一些死灵也是好的。

        占宸两手一撑坐在了光滑的扶梯上，顺着楼梯一圈一圈地滑了下去，要是有徘徊的死灵就通过小女孩的感知提前躲在安全的地方，比如暂时进入其他楼层什么的，死灵们很快就会离开，下到酒店大堂的过程非常顺利。

        最后三层楼几乎是没有死灵的，占宸猜测是因为校长采取了某种手段，不然他怎么敢等在酒店一楼并声称一直等待学生汇合。

        占宸已经看到了远处乌压压的人群。

        活下来的人还是蛮多的嘛，虽然也包括了一些工作人员和npc客人什么的。

        占宸笑了起来，很争气啊，同学们。

        走出楼梯间的最后一步占宸身形一顿，意味不明地仰头朝上几层的楼梯上望去，小女孩莫名其妙地等待着。

        “怎么了？”

        “没什么。”占宸笑了一声，神色如常地朝人群走去，扑进了同学和老师们的怀抱，接受了紧张的身体检查和“你没事了身上也没什么伤口不要害怕”的安慰。

        占宸表现得就像任何一个死里逃生的初中生，只是嘴角却始终噙着一丝笑意。

        好有意思。

        虽然没能亲眼看见，但总觉得感觉到了“他”被注视时的紧张呢。

        在从九楼下至一楼的过程中，只有楼下会偶尔逛荡出两只茫然的死灵，上方却连一只都不曾出现，那是因为上面几层楼的死灵都追逐大部队而去了——好合理的理由啊，占宸都快信了。

        小女孩的绒毛居然也没能察觉异样，很厉害嘛，是npc还是老玩家呢，你……想做什么？

        因为还有一些同学没能汇合，一群初中生们聚在一起紧张兮兮地东扯西扯，占宸借此了解了一些信息。

        比如整个酒店一楼都是安全的，校长携带了驱魔的印章，释放出的结界守护住了一楼，之前追下来的死灵都一头撞在结界上消失了。

        那么问题来了，老师们不是看不见世界的异常的么，说好来度假他却悄悄带了驱魔印章，占宸总觉得这个游戏其实还有很多隐藏剧本。

        不过他的冒险到此结束了，按照电梯——楼梯顺序下到酒店大堂的他，这个游戏已经到此为止。

        然而悲哀的是，占宸发现酒店大堂聚集的活人并不是都可以离开。在九楼死灵来袭时，不少同学惊慌失措或者被逼无奈之下四散分开，有一部分跑到了十楼、十一楼乃至于更高的楼层。他们告诉占宸，九楼的楼梯间是特殊的，只有乘坐电梯到达九楼，从那里走楼梯才可以一层层向下。如果违反顺序，比如乘坐电梯到达九楼后上行，从十楼下楼梯，走过一个平台就会发现场景一转，自己直接从十楼到达了三楼。

        这当然是不合常理的，他们也很害怕，只是情势所逼，死灵追赶，他们只能继续向下，然后就和占宸他们汇合，一起站在了酒店大堂里。

        ……但这是虚假的平安。

        校长告诉他们，没有遵守顺序下楼的人是无法跟随他离开的，他们迎来的只是暂时的喘息之机，之后将进入地下一层二层，如果能顺利从地下死灵的手中逃脱，遵守校长发放的“逃生守则”，那么同样还有离开的机会。

        明明出口就在眼前，同伴们都要跟随校长离开，自己却只能前往幽暗的地下，面对未知的危险，这比大家一起陷入危险更加让人难以接受。

        占宸穿过校长撑起的光幕，一边走一边看着一部分同学低着头安静地走向了通往地下一层的门，另一部分难以接受残酷的现实扑在了光幕上，不顾老师的劝阻哭喊敲打，却始终穿不透那一层屏障，绝望而仇恨的眼神无差别地投向每一个能够穿透光幕的同学，有一部分耍起小聪明，甚至试图牵着同学的手一起穿透光幕——规则当然是不可能就这么让他们蒙混过关的。

        “你放手！你放手啊！过不来的！”单马尾半个身体卡在光幕入口处惊恐地挣扎甩手，试图挣脱带着粉色发卡的朋友。

        牵着手一起蒙骗光幕是粉色发卡提出来的，当时单马尾没有多想也就同意了，毕竟她无论怎样都能穿透光幕，如果能帮到粉色发卡的朋友自然最好，帮不到也不损失什么。

        她太天真了。

        但一个初中生也不能要求她多想到哪里去吧……

        占宸看着单马尾惊恐带泪，倒仰着在光幕前踢蹬挣扎，一双手疯狂地推拒着身后的“好朋友”，她的单马尾和左手分别被粉色发卡一手一个死死拽住——

        “别走！你别走啊！不要丢下我，帮帮我，帮帮我，我不想死！”粉色发卡拽住自己的朋友就像拽住自己生的希望：“你退回来！你退回来！抱着我，贴紧一点！让光幕以为我们是一个人，这样说不定就可以了！”

        “怎么可能啊不行的，不行的你放手！”

        “不试你怎么知道不行！你是不是不想帮我！你要我死！你要我死啊！亏我拿你当最好的朋友，你却要我死，你就是嫉妒我比你漂亮，比你会打扮，你是不是早就想着这一天了。告诉你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走不了，你也别想走。那边的男生，喂，说的就是你，你也过不去吧，我们把她拽回来怎么样？”

        其实拽回来了也不能怎么样，但他们觉得，自己过不去的话，别人也过不去不是更加公平吗？

        于是之前只是在旁忧虑自己去路的男生，仅仅思考了零点几秒，就露出了一个笑容：“好啊。”

        说着一把推开试图劝阻的老师，就向女孩走来。

        单马尾发出更加惊恐绝望的尖叫，占宸叹了口气：“吵死了。”

        餐刀手起刀落，单马尾霎时短发飘扬，头发的另一截则留在了粉色发卡的手里。粉色发卡下意识地左手一松，带着发圈的一截马尾掉落在地，随即抱着右手大声呼痛，那是刚刚被占宸伸过光幕扭断的。

        单马尾……不，这会儿应该叫短发女孩了，短发女孩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对占宸说谢谢，占宸没有理她，让其他穿过光幕的几个同学把人扶走了。

        对面的粉色发卡右手折断，痛到钻心却还是扑在地上把那截马尾捡了起来，连散落的头发都不肯放弃地在地上抠着：“拿到了，拿到了，拿着这个一定就可以过去了！”

        但是没用。粉色发卡愣了一下，抬手就把头发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不知是想说服谁：“吃下去，吃下去就是一体的……”

        就是这样的话居然有人觉得有道理。

        于是许多不能穿过光幕的人一拥而上，转眼就埋没了粉色发卡的身影。

        其他同样能穿越光幕的人先前被吓得不敢轻易靠近，这会儿也都趁乱穿了过来，注意到的冲过来试图阻止，最后光幕前丢下了一地的书包、鞋、外套、头发、血液甚至一只断掉的、幼小稚嫩的手。

        那只手断掉的横截面大半发黑，小半血红，原先应该是被死灵抓断了一半，仅仅连着筋膜和一半的血皮，最后被疯狂的人群扯拽，就这么留在了光幕的后面。

        占宸弯腰对着地上绝望诅咒世界的“同学们”轻声开口：“别做无谓的挣扎了，要是聪明，就赶紧追去地下一楼，看看能不能赶上之前下去的同学们。人多的话，或许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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