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

占宸没有发起攻击，餐具附带的小刀从被攥紧到被松开，始终躺在占宸的裤口袋里。

        那是只属于年幼女性的手。

        大小形状的话，就和小女孩一模一样吧。

        所以当手腕重新传来拉力的时候，占宸顺从地跟着这股力量离开，原路返回。一直走过了两个走廊拐角，光线才明亮一些。占宸懒懒地抬头看去，漂浮在空中的果然是小女孩，她没有事，只是眼睛里透着凝重和担忧。

        “你看到什么了？”占宸注意到小女孩在听到他声音时下意识的地往之前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察觉到了危险，那段走廊里有什么东西。那东西应当是具备听力的，会因为过大的动静而发现不该闯入的人。

        小女孩抓着外套往下飘了一点，主动靠近了占宸，告诉了他自己的感受。

        之所以说是感受，是因为这不是她“看见”的。那段走廊太暗了，小女孩的原种族也不是什么暗夜生物，并不具备超强的夜视能力，但她的种族却有着别的感知手段。

        她的种族经常要在黑夜中面对一种来自空中的天敌，天敌会趁着它们夜间休眠无声无息地降落，扣瞎它们的眼睛，带着族人的躯体大摇大摆地离开。

        为了存活，她的种族进化出了制造浓雾的技能，以及在一定范围内通过细小的绒毛感知气流变化的能力。这样它们就能在天敌到来时提前一步察觉到，释放出浓雾来保护自己——如果被抓住了以后再释放浓雾，那显然太晚了。

        方才拐过拐角的时候小女孩就汗毛倒竖，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但由于她并未携带光源，又是漂浮前进没发出脚步声，危险似乎没有察觉到她。于是小女孩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在肩膀处裂开了熟悉的一道口子，从里面探出了几根细小的触手，触手细长，末端只有头发丝的五分之一，却通体遍布着数以十万计的绒毛，在近距离内，空气中再微弱的动静也逃不过小女孩的感知。

        等情报收集得差不多了，小女孩也没敢直接拉扯外套，那样动作幅度太大了，她不清楚“那个东西”是否具有和她一样灵敏的感知。

        所以她干脆默默地飘回了占宸的身边，带着占宸一路远离，这才敢发出声音。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之前那段走廊里有什么东西阻断了占宸他们的去路，因为那个东西“长得跟我们现在使用的壳子很像但又不太像”。占宸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之前收集的纸条，他大概明白这是个什么套路了。

        无非就是怪谈成真，纸条上描写的“客房中怪异的租客”真实地出现了，他原本是个人，但因为某种原因，他在入住这家酒店后发生了变异，逐渐脱离了正常人类的身份。虽然大致的形状还能称之为人形，但“已被魔鬼的阴影所笼罩，长出了魔鬼的附庸和爪牙”。

        纸条的线索里没有点明是哪家酒店哪层楼，但现在看来，就是这家酒店的第六层。第六层只有露台对外开放，此时占宸所处的位置，理应是被封闭、有专人把守的禁忌走廊。

        他们在老师的指引下踏入了魔鬼的领域，且没有遇到任何的阻拦。

        但魔鬼只有一只，独自在走廊间永远地徘徊游荡，只要足够幸运或是规划得当，就能避开它的耳目夺取宝藏。

        然而既然是惩罚，规则显然不容许他们拥有这样的运气。

        他们还有两张纸条没有拿到手，按照先前纸条出现的规律，下一张就在魔鬼此时栖身的走廊上，甚至可能就在魔鬼触手可及的身旁，他们要想取走纸条，就得跟魔鬼跳一场贴面舞。占宸不认为那位租客作为魔鬼在人间行走的化身，感知会迟钝到被夺走物品还一无所觉。

        “我们绕路，先去拿最后一张纸条——如果那位租客先生还在原来的地方的话。”

        走廊四通八达，并不是只有一条路。

        那么怎么确定那位租客是否还在原来的位置呢？自然是靠小女孩再次以身犯险。占宸没有丝毫让女性挡在自己前面的愧疚感，只是伸手抓住了小女孩手里的水杯，面对手上传来的阻力，占宸简单地承诺了一句：“我以我的生命起誓。”

        小女孩乌幽幽的大眼睛与占宸对视，占宸以坚定的眼神回望，十几秒过后，小女孩慢慢松开了手，任由占宸将水杯收进了背包。

        “她”也是第一次进入游戏，已然明白了迁徙的困难，要想把种子播撒在新世界，绝非易事。但就像倒在“她”之前的前辈一样，“她”也会为了寻找新的栖息地不惜一切代价，前赴后继，永不停歇。

        她的种族很弱小，没有强大的攻击性，甚至长距离移动还要依靠风。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在某个“游戏”中，种子则随着她的尸体一起腐烂在恶劣的环境里。

        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她要秉持“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原则，把结出的种子交给每一个她认为有可能存活的强者。她不是只有水杯里那一点种子的，只要给她休息时间，水分和光照，她就能制造出更多处于休眠状态的后代。只要把种子交给尽可能多的强者，总有那么一小撮种子能顺利在新世界生根发芽。

        占宸，只不过是她所选择的第一个。

        小女孩压制了这具躯体的本能，屏住了呼吸，慢慢地漂浮过转角。不同于上一次的漆黑，这一次的走廊中透着光。不过不是从走廊顶部的灯泡中发出的，是客房门缝里透出的光。得益于此，小女孩看清了一些别的东西。

        租客先生比起之前向占宸的方向移动了一个房门，此时正趴在房门的缝隙里，试图把自己的整张脸塞进去——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他马上就要做到了。他的脸已经变成了一滩液体，液体上漂浮着一双眼睛、一个鼻子和一张嘴巴，眉毛不知跑去了哪里，可能在液体流动的时候被埋在了下面。

        租客没有注意到角落处那一双无声注视的眼睛，此时他正专心致志地塞着自己的脸，液体上漂浮的眼睛闪出贪婪的光，嘴唇上下张合，神神叨叨地激动自语：“让我来看看，让我来看看，有人吗？有人吗……我是你的隔壁的邻居呀，你在家吗？不要不出声，我会伤心的呀。别躲了！我看到你了！”

        租客兴奋地暴喝。

        占宸心脏重重一跳。

        小女孩也在空中僵硬了身形。

        但占宸没有跑，克服了本能的恐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小女孩没有感受到外套上传来的拉力，于是也按兵不动。

        沉默吞噬捏紧了占宸的心脏，足足过去了一分钟，租客的脸“啵”的一声从房门缝里拔了出来，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没有人！又没有人！现在的人是越来越不好骗了，明明以前还能诈出来一两个可爱的小邻居……我多久没见到新的邻居了？记不得了，记不得了，好像很久都没有邻居了。我好孤单呀，我好孤独呀，谁来陪我说说话……”

        租客先生喃喃自语，拖沓着脚下破损的皮鞋一点点向前挪动，但眼睛却还没有正过来，流淌到了侧面，仿佛恋恋不舍地望着黑暗里唯一的光——那扇被他钻过的房门。

        随着租客先生的远离，客房里透出的光也越来越暗淡，仿佛预示了那里曾经的住户的命运——那些租客口中“可爱的小邻居”，最后都没能活下去吧。

        小女孩此时与租客先生只隔着一小段距离，租客正朝着小女孩的方向走，只要租客先生的眼睛“流”回正常的位置，小女孩就会与租客先生面对面。

        小女孩轻轻扯了扯外套，占宸从拐角处探出一个头来，运动鞋踩着柔软的地毯，慢慢地将自己的整个身体暴露在了交叉路口处。

        他要经过租客先生所在的走廊到达对面，并在租客先生拐弯之前右拐进入与租客先生所在走廊平行的前一段走廊。

        当然了，占宸也可以选择逃避，他可以原路返回，在后方的交叉路口处左拐或右拐，离租客先生远一点，再想办法到达对面。

        但那同样有被租客先生发现的危险。

        这里的走廊都是直来直去的，不管选择了哪个路口，只要想到达对面，都要穿过同一条走廊，也就是租客先生所在的那条横向走廊。

        如果把租客先生所在的横向走廊比作一条河，那占宸此时就站在河边，不管他怎么绕路，只要他想要过河，就必须毫无遮挡地站在河中央，而河里，魔鬼正在徘徊检查。

        没有墙壁能遮挡租客先生的视线，绕到租客先生背后也是不现实的，因为租客先生的眼睛可以流动，他也许在看着前面，也许钻进门缝在检查面前的客房，也许飘在后面恋恋不舍地看着背后远去的光源……

        他眼睛的位置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变化，巡视着“河”内的一切动静。

        与其逃避后完全失去租客先生的动向，不如就与他贴面擦肩而过吧。

        占宸不想赌自己的运气，也不想被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追得狼狈逃窜，最后还可能跑不过。

        太不优雅了。

        占宸盯着租客先生的面部，看到了他高挺的鼻梁，看见了他苍白的薄唇，淡灰色液体构成的面部，唯独缺少了一双眼睛，它此时正怪异地漂浮在身体的侧后方呢。

        他的身体似乎也融化了，只是由于衣服的包裹而维持着一个似是而非的人形，这位租客当时可能是来谈生意的、参加晚宴的、约会情人的，因为他穿着面料极好的西装，那西装即便在主人液态的身体里浸泡了许久也还依稀保留有一丝昔日的荣光。皮鞋由于日复一日的摩擦破了好几个洞，又因为某种神秘的不知名力量硬生生地撑到了现在。

        占宸没再看下去，冷静地拉着外套，像是一个牵着气球的真正的初中生，若无其事地路过，地点是公园里的某条鹅卵石小路，而不是魔鬼看守的长廊。

        他脚步不停，没有加快一分，没有放慢一丝，他挺直着脊背，用最舒适最习惯的走路姿势，不发出一点声音，与租客先生完美错过。

        漂浮在天花板附近的小女孩歪头躲过走廊上镶嵌的灯泡，表示自己不做那个猪队友。

        每到危急时刻就一定要踩到点什么或踢到点什么，那是恐怖电影的常用套路。占宸一边这么想，一边绕过了走廊用于装饰的盆栽。

        那盆栽居然还活着。没有光，没有人打理，是邪恶的力量将它定格在了昔日。

        占宸前脚刚刚拐进右方走廊，租客先生就站在了先前占宸走过的交叉路口，他疑惑地停了下来，在空气中嗅着，闻着，仿若一条老狗。

        “唔，新鲜的气息！有什么人来到这里了。哈，前台可恶的服务生，她欺骗了我，没有对我说实话。有新的客人来了，我要有新的邻居了，可爱的，活泼的，新鲜的小邻居！他躲到哪里去了？让我来找找，让我来找找，我亲爱的，你住在哪间客房？”租客先生的声音甜腻轻柔，充满了愉悦，踢踏着欢快的脚步，折返回了幽暗的走廊。

        占宸猜测，由于设定限制，租客先生潜意识里认为新的客人必然是居住在客房里的，走廊上可能会碰见，但概率较小。所以他要回去，一间一间，从头开始将他的脸塞进门缝里，去寻找“新来的客人”。

        不过这不影响占宸的计划，按照规律，他要找的最后一张纸条在就在这条走廊里，他不需要经过交叉路口，惊动租客先生的可能性就小了很多。

        至于寻找倒数第二张纸条的时候会不会碰见……那就到了租客背后的魔鬼与幸运女神相互博弈的时候了。

        似乎是某种补偿，占宸除了在某些事情上运气不佳，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女神的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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