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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往事二


王萱萱没有当年的汤夏幸运,这孩子不是简单的发烧,最终还是辗转到了市中心医院。

        许子廷很疲惫,拿过车里的玻璃杯就着白天的剩茶渣喝了口凉了很久的茶。他沉默着再开车走上那条他曾经带汤夏走过的路。

        王萱萱发烧38度,卫生院的医生轻按王萱萱肚子的不同位置,仔细询问她痛的是哪里,最后告诉汤夏和许子廷,很有可能是急性阑尾炎,最好还是赶快去中心医院的急诊看看。

        于是时隔七年,汤夏和许子廷再次回到中心医院,再次去到急诊。

        不知是不是汤夏的错觉或者自作多情,她觉得许子廷有些恍惚。

        依然是许子廷奔波,中心医院急诊的医生一通和卫生院医生相似的操作,诊断道:“临床表现右下腹部压痛、体温升高、腹部肌肉紧张和反跳痛,高度怀疑急性阑尾炎,现在去做个血常规检查和b超”医生转向王萱萱,继续问道:“多久没吃东西了?”

        王萱萱有气无力:“晚饭就没吃”。

        汤夏蹙眉、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本来在路上还保有“万一不是”的心态,现在确实急得手心上汗,又拨打了一遍王萱萱家长的电话,依旧无人接听。

        汤夏陪王萱萱做血常规、在超声检查室内的隔离帘子外陪她做b超,一顿检查下来,最终确诊就是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进行手术。

        汤夏看了一眼许子廷,类似求助的眼神,许子廷回应她的眼神:“那就做”。

        汤夏察觉到她扶着的王萱萱身体一抖,毕竟才是个15岁的孩子,会害怕也很正常。

        “急性阑尾炎手术有两个方案,一个是传统开腹手术,这个就是伤口比较大,会留疤痕,另一个是腹腔镜下手术切除,也就是微创,这个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大多都选这个,但是价格也就更贵,前者五千,后者一万”医生说明道。

        汤夏许子廷对视一眼,汤夏当然想让她做好一点的手术,但是她确实也做不了这个主,就算是在许子廷面前,也不敢贸然开口,于是她询问道:“你觉得呢?”

        许子廷想了想,其实阑尾炎的开腹手术和微创手术都在医保报销范围内,虽说微创确实更贵,但是跟学校说明一下情况,学校资助一部分再组织一下老师自愿捐款应该没问题,他也明白汤夏的心情,于是点点头:“就微创吧,其他的可以想办法”。

        汤夏眼里放光,一瞬间有点想哭。

        而这时王萱萱却开口了,说的话让两人均一愣。

        她一字一句说的是:不要微创。

        汤夏眨巴眨巴眼睛,不可思议地告诉她:“微创不会留疤,技术也成熟,就微创,费用学校那边也会帮助的”。

        王萱萱痛得嘴唇发白,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

        紧接着汤夏连珠炮似地劝了好几句,得到的回应都是孩子倔强的摇头,汤夏求助地看向许子廷,许子廷把一切看在眼里,也对她摇了摇头。

        但当医生送来一份术前协议让签字时,两个人却都沉默了,他们不是直系亲属,他们只是老师,签不了这个字,甚至联系不到这个孩子的家长。

        汤夏无来由的想:她忍耐了多久,如果今晚不是赵敏找到她说明情况,她会怎样。

        许子廷向医生解释了他们的情况,告诉医生他们不是这孩子的亲属只是老师,联系不到家长,希望医院主任或者负责人能代签字一下让学生尽快手术。

        最终出来了一个医院能担责的人,许子廷出面与他交涉,最终又是打班主任史老师电话、又是打年级主任电话、又是打校长电话,负责人才签字同意手术。

        王萱萱躺到床上被推进手术室,依然一直拉着汤夏的衣角,好像这样她才安心,她不安地转动着眼睛,汤夏跟着推床小跑起来,安慰道:“没事的,打麻药的,睡一觉起来就不痛了”。

        当“手术中”的灯牌亮起的时候,两个人都是松了一口气,尤其是汤夏,松了一口长气,气之长惹得许子廷偏头看她,宽慰道:“这个手术还是没问题的,好多人都做过”。

        汤夏表示你说得跟吃大白菜一样常见、有被安慰道。

        此时已过凌晨两点。

        一切安静下来,许子廷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重、是缺觉疲惫的那种,他脑海里闪过他说做微创时汤夏眼里闪烁的光。

        他当年也像汤夏关心王萱萱一样关心着汤夏,而今天再度做这些事情时却觉得格外沉重与疲惫,这七年里他尽量避免送学生去市中心医院,代课的班级若有学生不舒服都交由班主任处理、自己带的班级还没有出现过很严重的,一般就让去校医务室看看了——普通的小毛病还是没问题的。

        汤夏看见许子廷望向尽头的走廊,好似有心事,于是主动搭话:“医生说手术需要1小时左右。”

        “嗯”许子廷垂眸,像是整理心情:“要不你去走廊空的床位上躺一躺去?我在这坐着就可以了。”

        汤夏连忙挥挥手,半真诚半客气道:“我不累,萱萱是我的学生,按道理也是我在这守着,你开一路车了你去休息休息吧?”

        许子廷拉上敞开的外套拉链,一直拉到头,然后把双手揣进口袋,下半张脸都埋进外套领子里,微微转头看向汤夏:“我这样眯会儿就可以了”,声音被闷在衣领布料里,不清晰,更添了一份困倦。

        汤夏点点头,自己也没打算去空床上睡觉,一是确实不太困,二是王萱萱于情于理是她的学生,或许萱萱从手术室出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她会比较安心,三是出于想和许子廷待在一起的私心。

        许子廷看她没去,也没多管了,只当她是担心自己的学生。头靠到医院的墙壁上,凉意很快占领一方地盘,但许子廷实在太困了,这么点凉根本赶不走他的困,于是眼睛一闭,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会儿便进入了梦境。

        汤夏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看到有四条讯息,于是打开看了看,两条是小杨老师发的,十一点半的时候问查寝还没查完吗,过了十分钟又发了一条说是已经向宿管阿姨了解情况了,有什么后续发信息告诉她。汤夏感觉很暖心,是被人挂念的感觉,回复道:有一个学生急性阑尾炎需要做手术,现在已经在手术中了,我在门口守着。

        另外两条是史老师和向组长的慰问和感谢。

        回头一看许子廷,估计他也收到了差不多的消息,但他已困得与姜太公钓鱼去了。

        他本来是头抵着后墙的姿势在睡觉,睫毛不属于浓密挂的,但是很细长,鼻子小巧挺立,不高得过分,反倒生出一份精致感。隐隐约约能看到衣领边缘的喉结,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男人的喉结,汤夏无来由地想。

        头抵墙的姿势因为没有支撑点坚持不了太久,许子廷又低头瞌睡,又因为脖子酸皱着眉头左摇右晃。

        汤夏:

        既然这么困,为什么不去空床位上睡

        再度回到头靠墙的姿势睡觉,头部服从地心引力蹭着墙壁往一旁滑,不久便找了一个柔软的支点。

        被靠到肩膀的汤夏:???

        汤夏机器人似地转过头看肩膀上那颗陌生的头,细长的睫毛近在咫尺,深夜的医院很安静,可以听到许子廷平稳绵长的呼吸声。

        汤夏不知所措了,只有僵硬在原地。

        她很俗气地想把此刻安静睡觉的许老师比作一个动物,兔子?他没那么白,诶?好像有棕色的兔子?不对,果然还是小狗吧,毕竟都小狗茶壶了,汤夏突然想,如果自己把头像换成一只小狗茶杯会不会太大胆了?想着想着眯起眼睛,竟然觉得这样的医院夜晚一点也不难熬。

        随即又生出一种对王萱萱的内疚,不过确实在王萱萱进去手术室后她就放心了,一切交由医生总比她专业,但这一直联系不上家长也不是个事儿,到底怎么回事呢?

        就在汤夏已经在颅内设想到第八种可能的时候,感受到许子廷摇了一下头,汤夏怕他的头滑下去磕到哪儿,下意识去用手接,心跳都吓得漏一拍。

        结果并没有接到什么,他自己又摇回去了,但是汤夏发现他眉头微皱,心想睡得这么不安稳吗,过了会儿他还是皱着眉头,汤夏看着他的小头,觉得像一颗猕猴桃。

        汤夏时而看天花板,时而看地板砖和自己的鞋,更多时候在看许子廷,看天看地都是一种掩饰,尽管她也不知道在对谁掩饰。

        汤夏觉得自己的肩膀头子麻了,如果这是一个别的谁她估计得动动或者拍醒对方,但这是许老师,因此她麻得很乐意,大气地想:麻就麻吧,别坏死了就行了。

        过了会儿汤夏发现许子廷的眉头越皱越深,都皱成川字了,睫毛时而也不安地颤抖着,直到他嘴唇开始哆嗦开合的时候,汤夏终于察觉不对劲了,拍拍许子廷的肩膀:“许老师?许老师?”

        许子廷惊醒,猛地起来,倒吸一口凉气,眼神空洞了片刻,哆嗦着双手使劲搓了两下脸,放下手的时候顺势把外套拉链拉开。

        “许老师?”汤夏没见过他这样:“是不是太累了?”

        许子廷看到身旁的汤夏,努力扯出一个微笑,但失败了,看起来更像肌肉痉挛。

        汤夏忍不住担心地双手搭到他手臂上,试探性地问:“是做噩梦了吗?”

        许子廷躲避了汤夏的眼神,看向地面某处,像是还没缓过来的样子:“有点。”

        汤夏不方便问是什么噩梦,只有聊胜于无地宽慰道:“可能是太累了,今天确实很晚”

        汤夏注意到许子廷看回了她,却并没有真正在看她,准确地说,他好像看着她在回想什么似的。

        汤夏心有灵犀似的,顺着话接到:“在我学生时代的时候你也送过我来这看病,那个时候是上午。”

        汤夏赌他想的是这件事,这种事情并不常见,汤夏不太相信他不记得。

        果然,许子廷点了点头:“是。”

        回答得很郑重。

        “那个时候多亏你了,其实也就是个发烧,当时也没想到你把我带到中心医院”汤夏接着回忆道。

        许子廷又移开视线看向远处,喉结动了动,像咽下一根针。

        “当时第二天期中考,不想耽误你考试”许子廷抬了下眉毛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应答,好像在说一件尘封许久已经蒙灰的往事。

        只有许子廷自己知道,往事是往事,却从不蒙尘,往事日日崭新。

        汤夏想着自己还没有好好向许子廷表达自己的感谢,于是真诚地说道:“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许子廷转过头,是惊讶加疑惑的表情。

        “从来没有”汤夏一词一句重复道。

        汤夏叹了口气,却扬起嘴角,是已经释怀的状态。

        “我是本市运津镇出生人”汤夏说完一句开场白,寻求鼓励似地看了一眼许子廷,然后笑了笑,得到勇气后转回前方,两个人就这么肩并着肩,都看向前方或随便看看,再鲜少对视,汤夏就这样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运津镇也就是我们在的这个镇”汤夏用脚尖点点地板:“我的父亲是跟着别人做生意来到这边的,就在这边定居了,生意做得还可以,正在上升期的时候,也就是我五岁那年,他却脑溢血去世了”汤夏讲到这里停了停,像是在整理情绪:“那段时间我们家过得很黑暗,我妈更是成天成天哭,刚开始是在自己家哭、后来跑到别人家哭,刚开始大家都还可以理解她悲伤难过的心情,但日子久了就打扰到别人了,毕竟亲近的人去世的时候时间会过得更漫长无意义且难熬,但这仅仅是对亲近的人而言的,对关系远一点的亲戚而言时间是照常无误地流转的,所以后来其他亲戚都劝我妈回去开始新生活,我妈就在人家门口哭,哭再久也没人给她开门,他们都说我妈疯了。”

        汤夏像是回忆,又像是不忍回忆:“这些都是我奶奶告诉我的,那段时间我妈完全不管我,我一直在农村奶奶家。”

        “后来我妈也听到别人说她是疯子,她就开始跟那些人一个个对骂,大吵大闹,闹到人家单位门口,甚至打架。说实话,五岁之后我妈留给我的这份印象太强烈了,以至于我根本就记不起我妈之前正常的样子。后来有亲戚被她逼得搬了家,其他的几家实在受不了了,也许是我妈做得实在太过了,于是她们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她从此坐实了疯子的名号。”

        “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奶奶家,也不知道她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但当我再次见到她时,她真的像变了一个人,能正常与人沟通了,什么都好,就是闭口不谈关于父亲的事。在被她从奶奶那儿领回家之前我一直都觉得她变好了,奶奶也要我在家好好听妈妈的话,我都点头答应了,但是当关起自家门时,她又变得暴躁,甚至暴力,我做错一点小事她都会大发雷霆,无论是忘带钥匙还是水杯漏了、桌角歪了、甚至流鼻血了她都会大发雷霆,她觉得我没有照顾好自己给她带来了麻烦。”

        “那段时间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从学校放学总是挨到很晚才回家,回家也总是马上躲进房间,好像不出现在她面前才是明智之举。”

        “再后来”汤夏垂眸:“她常常夜不归宿,后来就带回来了一个男人,他们结婚了,也有了孩子,我名义上的弟弟,妈妈在他们面前很温柔,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好像我的出现只会给她带来不好的回忆。”

        “我不希望我对于别人而言是不好的回忆”汤夏很认真地说:“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再也不出现在她面前也可以,但是在学校的日子好过很多,我很早就住校,那时我妈在钱方面不会少我的,总是按时打到卡上,她或许在完成任务,或许在减轻负罪感,但我不在乎,也许我不去打扰她的新家庭这件事值得这样的待遇。”

        汤夏突然看向许子廷:“你知道吗?不联系她反而让我好过许多。”

        许子廷抿嘴点了点头,他曾经觉得这个学生很游离,却不知道她也背负了不幸,现在他竟然能有机会知道缘由。

        汤夏突然笑开了:“再后来考上了五中,就遇到你”汤夏微妙地打了个磕巴:“你们。”

        许子廷回头看汤夏,发现她笑着、眼底却有一片雾。

        汤夏依旧自顾自地说:“所以真的,那一次你带我来这看病,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关怀。五岁前的记忆浅薄到真的记不清,奶奶算是对我最好的人,但当她跟我妈争吵的时候也会脸红脖子粗、口不择言地说一些会伤害我的话、虽然后来她看我难过说那不是真心话但是奶奶也没有办法,她也很难、奶奶前年也病逝了。”汤夏说道这里忍不住鼻子酸了一下:“她到最后都还念叨我。”

        汤夏突然觉得,好像许老师确实无形之中给了她很大的力量,或许是没尝过糖的孩子突然砸吧到一口糖水,那一点甜就够记很久,并且再想努力够到那份甜。不然她都不知道在奶奶去世后自己是怎么还有勇气不行尸走肉地过活。

        “后来仔细想想,我大部分时间有不舒服都忍耐,很多时候都不会照顾自己,那件事情真的让我印象很深刻”或许是一下子说了太多,汤夏快醉在话语里了,或许气氛太好、或许自己说得太上头,她说出了那句“也是因为这个一直忘不掉的原因我选择回来教书”。

        尽管我不喜欢这里、不喜欢离家这么近,但是你在这里。

        许子廷意外地挑起眉毛,透过眼镜镜片看向身旁的汤夏。

        汤夏好像是被这一眼打醒了,笑了笑:“传递优秀教师品德嘛,害。”

        “后来你转走了。”许子廷说的是陈述句,问的却是其中缘由。

        “嗯,那段时间我妈跟我后爸吵架了,具体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但是吵得很凶,闹离婚的那种,后爸把弟弟护在身边我妈带不走,可能觉得我弟在他身边是一种底牌,我妈再怎么闹也会回去,不过后来也确实证明他是对的”汤夏自嘲地笑笑:“那个时候我妈终于想起还有我这个女儿了,非要拉着我去跟他们恩断义绝,开启所谓的新生活,反正就是闹,最后风风火火给我办了转学,我丝毫没有说不的权利,我也抗议了,换来的是她的叫骂,竟然说我是白眼狼,后来连骂带打把我带走了。后来的两年他们也没有断来往,两年后我上了大学我妈就把那边的房子退了又搬回来了。”

        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却真正带走了汤夏以为会开始的“新生活”。

        “你讨厌你妈妈吗?”许子廷斟酌再三,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不知是否过界。

        汤夏想了想,摇了摇头:“讨厌不起来,无奈更多吧,只有我和她生活的那两年我好多次看到她身上的伤疤,刚开始是黑紫的,后来是青黄的。”

        许子廷突然想到什么,说:“你如果不转学,高二就会在我带班主任的班级上读书。”

        “真的假的?!”汤夏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

        “是啊,第二年分班,我第一次带文科实验班,全班只有一个叫汤夏的同学没来报道。”

        汤夏突然觉得一股无法言喻的遗憾涌上心头,真诚道:“我现在突然讨厌我妈了。”

        许子廷笑了:“我这个老师做得这么成功啊。”

        汤夏看到他终于从噩梦的情绪里走出来不禁有点沾沾自喜,由衷道:“是啊!超级厉害。”

        “没想到啊”许子廷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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