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应聘

夜色下的襄海市被一条流光溢彩的大江分割成了东西两区。

        西区原本是襄海市的老城区，后来随着政府城市规划和水涨船高的拆迁成本，各路开发商宁愿东扩开发新地，也不愿往这片无底洞的土地上烧钱，因此，东区的繁华商圈和西区的逼仄混狭就被这条资本的大江隐秘分割了开来。

        “襄海现在可繁华了，阿坤，你得花点时间适应了。”尤夏盯着襄江对面鳞次节比的高楼大厦轻声说。

        “叫坤叔，没大没小。”严莫坤吐了一口白烟，很快消散在风中。

        尤夏笑了笑：“唔好的，坤叔。”

        “尤夏”严莫坤沉吟了片刻，但又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十年的牢狱生活使他的沟通能力极速退化。

        江面波光粼粼，映射在尤夏黑漆漆的瞳膜上，她抿了抿唇：“你不用这么拧巴，我喜欢你是我的事儿，没逼你非得喜欢我，你和我相处怎么舒服怎么来。”

        严莫坤心中更拧巴了，尤夏若是直言不讳，他或许可以问心无愧的严词拒绝，倒也不用感到愧疚什么。

        但这轻飘飘的一句“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却像是被迫背上了一块沉重的烙铁，听的他字字灼心。

        尤夏扭头看了一眼眉头微皱的严莫坤，转移话题：“好了坤叔，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尽快适应这个社会的节奏，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了么？”

        严莫坤沉默了片刻：“再看吧。”

        尤夏：“嗯，需要我帮忙的话就告诉我。”

        严莫坤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着尤夏：“听说你一直在补习，为什么？”

        此话一出，尤夏身体一僵，心中隐秘的伤口被撕裂，刻在记忆中的陈旧画面被连血带肉的扯了出来，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

        阴暗潮湿的烂尾楼内，腐烂发臭的气味，警笛声，凌乱的奔走声，大喝声，铁锈般的血腥气息。

        尤夏蜷缩在角落里，肩膀被什么东西死死的抓着，晃动着，她强迫自己冷静，昏盲的视线中隐隐绰绰看到了那张熟悉焦灼的脸庞。

        “我刚说的都记住了吗尤夏，看着我！”严莫坤的语气不容置喙，肌肉紧绷的脸上布满了干涸的血迹。

        尤夏满面惊慌的瘫坐在地，一双翦水明眸中盛满了恐惧，浑身抖的连咬紧牙关也止不住“咯咯”的打颤声：“记，记住，了”

        严莫坤飞快的往楼外扫了一眼，重新回头盯着尤夏：“怎么跟警察说，重复一遍。”

        尤夏抹了一把眼睛，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悸颤：“我在包厢睡睡觉，突，突然被吵醒，然后就看见坤叔和老油条在打，打架，我不知道他们为，为什么打架，反正最后坤叔把老油条捅捅死了”

        尤夏说到此处像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然后呢？”严莫坤万耐着性子沉声问：“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烂尾楼？”

        尤夏惶惑的盯着严莫坤盛满期望的目光，泪水止不住的从眼眶中滑落：“我坤，坤叔怕我向警方告，告发，挟，挟持我逃跑的”

        严莫坤微微松了口气，胡乱的抹了一把脸，起身走到没了玻璃的窗户前四下张望了一番。

        再度回到尤夏身边的时候，眼中的激烈散去了几分，语气也变的平静：“尤夏，老油条已经死了，你以后好好生活，明白吗？”

        尤夏神思恍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严莫坤蹙着眉头，努力搜刮着还有什么要交代给尤夏的：“对了，阿昭平日里虽然老是欺负你，但他心眼其实不坏，以后帮坤叔看着他点儿，嗯？”

        尤夏的眸子晃动了一下，嘶哑着问：“你会坐牢吗？”

        “会，”严莫坤直言，他勉强扯出一丝笑：“但没关系，我不会判太重，等你上高中高考的时候吧，我就回来了，到时候坤叔亲自送你去大学”

        警笛声由远及近，触目惊心的红蓝光闪烁在严莫坤平静无波的脸颊上。

        尤夏听见楼下传来乌泱泱的奔走声，看着严莫坤缓缓起身，看着他朝破门而入的枪口举起了双手

        [到时候，坤叔亲自送你去大学。]

        腥潮的江风抚过尤夏的面颊，她轻轻打了个冷颤，半开玩笑道：“我想考个更好的学校，反正在胜德补习又不用花钱。”

        严莫坤意味不明的看了眼尤夏：“你们那学校是楚老三出钱盖的吧？”

        “人家现在叫楚锦波，”尤夏虚虚一笑：“老油条死了以后好多产业都被警察给端了，没被查出来的都被楚老三接手了，还有以前老油条手底下没被抓的兄弟，想跟着他干的就跟着他干，不想干的他也给人家妥善安置了，如今的楚老三在襄海市可是能呼风唤雨的大企业家。”

        严莫坤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将烟头丢在脚底碾了几下。

        “现在乱丢烟头是要罚款的，”尤夏转身靠在了栏杆上：“一次一百。”

        在金钱的淫威下，严莫坤万般无奈的捡起烟头捏在两指间：“阿昭呢，他这些年怎么样？”

        尤夏扫了一眼严莫坤手臂上的刀伤：“你也见识过了，不是吗？”

        一口凉风灌入肺腑，严莫坤久久没有出声。

        “抱歉坤叔，我看不住他，”尤夏垂着眼睫：“他已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垃圾了。”

        严莫坤心口仿佛被什么碾了过去，将死未死的扑腾了几下。

        西城区的格局相较十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

        严莫坤住的地下室更是如同被定格在了十年前一样，除了天窗旁的那条路铺成了水泥的，不至于一下雨整个窗户都糊上泥点子以外，其他没什么不同。

        走到双城巷巷口的时候，严莫坤注意到了一家网吧，十年前他和兄弟们经常去那儿白吃白喝白上网。

        当时的老板是个外地来的离异女人，开个网吧挺不容易，严莫坤便免了她的“保护费”。

        这网吧重新装修过，以前的霓虹板牌换成了大气醒目的红色烤漆玻璃，名字也从“龙腾网吧”换成了“龙腾网咖”。

        严莫坤驻足看了半天门口贴着的招工启示，抬脚走进店内。

        店内的大块头清一色的变成了液晶显示屏，严莫坤大概扫了一圈，随后走向前台。

        前台一个姑娘正一边嗑瓜子一边横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笑的花枝乱颤一脸姨母笑。

        严莫坤觎了一眼，屏幕上俩男人正含情脉脉的彼此对视着。

        “身份证。”姑娘眼皮都没抬，只伸出一只手。

        严莫坤：“招人吗？”

        姑娘抬头，嘴上还挂着瓜子皮，愣了一会儿后赶忙将放在凳子上的腿取下来，随后朝里屋喊：“芳姐，有人应聘。”

        “来啦——”

        姑娘回头朝严莫坤笑了笑：“你等会儿的。”

        严莫坤只点了点头，便将目光移向桌上的零食价目表打发起了时间。

        姑娘继续看手机，时不时扫一眼严莫坤。

        不一会儿，叫芳姐的女人撩起帘子从里屋走了出来，似乎刚才在吃饭，一边抹嘴一边吞咽食物：“哪个应聘啊？”

        严莫坤一眼认出了老板，是老了不少，体态也更丰腴了。

        前台：“芳姐，是个帅哥。”

        芳姐犹疑的盯着严莫坤半晌，眼睛突然一亮：“啊！你是”

        随着戛然而止的后半句，芳姐的脸上露出了一种严莫坤极为熟悉的表情——避之不及。

        这一片里坤叔的名气有多大，他杀人犯的头衔就有多响，芳姐没料到严莫坤还会回来，更没搞明白严莫坤这次来是要干嘛，神情颇为复杂。

        严莫坤尽量表现出自己足够真诚：“芳姐，我应聘。”

        “啊，应，应聘啊，”芳姐也尽力在展现着自己“没有偏见”的真诚一面：“当然好啊，不过现在的电脑不像以前那种，姐怕你不熟悉。”

        委婉的拒绝。

        严莫坤装听不懂：“液晶的我以前也研究过，而且，我可以学。”

        “啊，这样啊，”芳姐讪讪一笑：“是这样的，咱们这片儿治安不好，我是想招个夜间网管，夜间挺辛苦的。”

        严莫坤：“可以。”

        芳姐：“”

        一脸懵逼的前台视线在气氛诡异的二人身上来回扫视。

        “我不会惹事儿的。”严莫坤坦言。

        芳姐想了想，也罢，毕竟这孩子以前也挺照顾她的，如果他真的安分不惹事儿，倒是也镇的住这附近三教九流的小混混们。

        “那成，”芳姐爽快一笑：“你跟我来吧。”

        小姑娘盯着一前一后走进里屋的二人，还是没转过弯来。

        翌日，胜德中学的公告栏上贴出了最新的教师人事调动——林颂凡转正，以及升职为高三年级组副组长。

        “这小林是咱们学校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年级组长了吧。”

        “也是最快转正的啦～”

        “哎，背靠大树就是好乘凉啊。”

        “酸啥啊，有本事你也给人当小白脸去，人楚阎罗还看不上你。”

        “你有病吧，恶心不恶心。”

        站在办公室门外的林颂凡死死的抓着背包带，脸色惨白。

        他来胜德实习的第一天楚昭衍就送给了他一只五马分尸的死兔子，礼盒上还用丝带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当时办公室的老师都吓傻了，林颂凡不声不响的将兔子抱去操场后山，挖了个坑，埋了。

        整个学校的人对楚昭衍皆是又恨又怕，老师们更是如躲瘟疫一样，能避则避。

        但林颂凡觉得楚昭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吸引别人关注，作为一个刚毕业年轻气盛的老师，他觉得他有义务和责任拯救自己的学生。

        直到对方开始花样百出的撩拨他，挑衅他，他甚至很清楚那人只是逗他玩儿，可是

        林颂凡轻叹一口气，闷头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议论声戛然而止。

        他一言不发的将背包里的保温杯掏出来放在桌上，低头开始批阅化学作业。

        八卦归八卦，但在其他老师们眼里，林颂帆一定是被赶鸭子上架的受害者，毕竟脑子但凡没什么问题的人都不会去招惹那位爷。

        “小林啊，我知道你现在很被动，被那个小畜生盯上你也不好受，”一个老教师打开杯盖吸溜了一口茶：“你啊，就听我劝，以后见他就绕着走，别想着他能走正道，他啊，不可能好。”

        老教师用捏着杯盖的手，笃定的在空中划了两下。

        另一个年轻老师一边浇花一边搭话：“是啊，我一直听学生们在传什么，说楚阎罗还喜欢补习班的尤夏，就是补了好几年的那个老姑娘，然后说什么林老师是上赶着倒贴楚阎罗，难听的要死”

        喝茶的老教师一听这话，活像是被人硬塞了一嘴的翔，那表情恨不得把自己的耳膜掏出来用酒精泡个九九八十一天。

        “哎呦呦，我的妈呀，你听听你听听，真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林颂凡手里的笔一停，胸口发闷。

        好在老师们又很快讨论起了本校的第二个怪咖——尤夏，林颂凡即将喷发的心火这才当头被浇灭，心中荡起阵阵烟尘。

        他将视线转向窗外，蓦地，又想起昨晚黑暗中混乱粗野的呼吸和滚烫灼热的吻。

        楚，昭，衍。

        他在心里轻轻的念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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