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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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特亮出来的笔记本让卡捷琳娜一时之间陷入回忆。
她依稀记得,小时候父亲在床头给不肯睡觉的她讲故事,讲他在世界之间旅行多年的冒险经历。
穿越多个世界的他也不是每回旅途都一帆风顺,他曾被食人族架在火上烤、被巨鸟叼在嘴里喂给刚出生就有一个成年人高的幼鸟、被奇奇怪怪的本土人当妖怪驱逐、被疯狂迷信的教徒抓起来绑在柱子上点火……每次卡捷琳娜都问他,这些多灾多难、还容易丢掉小命的冒险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
他不会回答,反而意味深长地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懒散的父母常常会用这句话来堵住自家孩子的嘴,防止他们提出一堆无聊的问题。
在她出生之前,父亲到处游历,老家硕大的房子里他的手稿堆得到处都是。他将游历的故事写出来、画出来,那成堆的、铺满了灰尘的纸张,全是只有他才看得懂的内容。
年幼无知的卡捷琳娜第一次好奇地翻阅堆积如山的纸稿,差点被一副栩栩如生的怪物图画吓哭。父亲从忙碌的书写工作中探头,颇为无奈地抱起她,把那张画放到书架的最高处,他一边收拾被翻乱的地方,一边安慰自己幼小的女儿。
卡捷琳娜不愿承认自己是一个胆小的人,她依然会故作勇敢地去看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生物,她会指着不理解的地方,要求父亲给她解释。
「为什么这些动物有两个头?」
「他们不是动物,他们就和人类一样。」
「人类不长两个头。」
「那为什么人类不长两个头呢?」
「因为人类生来如此啊。」
「那就对了,他们也生来如此。」
年纪小小的卡捷琳娜依然不理解,她始终认为人和动物是不一样的。她的父亲不会反驳她的看法,反而慈爱地摸着她的头说:「等你长大就会知道了。」
从小到大,她挺烦这句话的。
一直陪伴她成长的父亲终于在她十八岁那天决定重回惊心动魄的旅途,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回过家。
父亲离开那晚,在她的床头留下一个古旧的盒子,里头放了一面小巧的铜镜。镜面沾满灰尘映照不出人脸,任凭她怎么擦都去除不掉上面的污渍。
——这是我们的家族秘密。
说是秘密,父亲却也没藏着掖着,几乎是问什么说什么,所以她知道这是能够帮助他们家族穿越世界的东西,但她没有半点兴趣。
地球这么大她都没探索完毕,更何况是一个全新未知的世界呢?
后来她去大城市读大学,那枚铜镜就此被尘封在老家房子的阁楼里。结果她没想到,在某一天行雷闪电的夜晚,不该出现的铜镜静静躺在她宿舍的书桌上,周遭散发着淡淡的光。
这是她人生中遭遇的第一件诡异之事。
父亲说过,如果铜镜发亮了,就代表某位血亲遭遇不测。
她拿起铜镜,那斑驳模糊的镜面竟映出了她父亲的脸。
思索再三的她和辅导员请了假,连夜赶回老家。她爬上放置杂物的阁楼,发现原本用来收纳铜镜的空荡纸箱竟然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有好多掉了出来,洒落一地。她一份份捡起来看,惊觉那原来是父亲写给她的信[注1]。
最早一封信的日期是她十八岁那天,父亲离开时所写的。那时他已经抵达了新世界,到处旅行的他挂念远在故乡的女儿,给她写下了第一封信。
这些信有的是用牛皮纸,有的是用一块布,更有的是用一片树叶,好多要么浸过水,要么边角被火烧过,让人忍不住怀疑这些信到底经历了什么,而写信人又是怎么想的。
按照日期来看,她父亲平均每个礼拜都会寄来一到三封信,在她成年后的几年里,父亲对她的单方面联系从来没有断过。
她竟浑然不知。
她将纸箱搬到书房,坐在书桌前一封封细看。
他每一封信的字里行间充斥着兴奋,一旦遇到趣事,他便迫不及待地和女儿分享自己的感想。有不少信里他提及亨特家族多次,甚至和这个家族好几代的继承人成为了朋友,不过更多时候他写的还是旅行途中的有趣见闻。
这是一封用羊皮纸写的信:
【我亲爱的女儿:
我发现传说是真的——我知道,我如果这么对你说的话,你肯定会给我表演你翻白眼的绝技,可是我跟你打赌,这绝对是我人生中最神奇的时刻。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每一个世界都拥有着他们独特的传说,而这些传说又是基于另一个世界形成的吗?按常理来说,世界在宇宙的催生中形成自我,最终发展成独立的个体,它们之间不应该发生联系,可我们忽略了宇宙的共生性,世界因此而紧密缠绕,它们的命运是相同……】
这是一封用锈迹斑斑的铁皮写的信:
【我亲爱的女儿:
这个世界的科技远比地球发达太多了……我甚至找不到一张纸来给你写信。
我发现这个世界的文明没有「过去」的概念,原住民说自他们诞生起,世界就自然存在。他们不需要从无到有的过程,不需要发展,他们生来就已经处于巅峰,他们没有过去,甚至没有未来,他们知道世界终将走向灭亡,从一开始他们就是向死而生。我不理解他们对于生死的概念,他们也对我们的世界摸不着头脑……】
这是一封用树叶写的信:
【我亲爱的女儿:
我笔记本里的纸已经用完了,所以我只能用树叶给你写信。
你小时候问过我,为什么其他世界里的动物长得和我们认知里不同,你还记得我的答案吗?我一直想让你明白,那些动物和人类没有区别,我不是说「人类也是动物」这种浅显易懂的道理,而是用我们的概念来说的话,那些世界的动物就是「人类」,换作是用他们的角度看我们,肯定也会觉得我们就是「动物」,但实际上,我们都是「人类」,是所属世界的原住民……你也许依然无法理解,所以我希望终有一天,你也能利用先祖赐予的力量,穿梭于各个世界之中,到那时候,你应该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信的内容太多看得她有些焦急,索性一目十行,但即便是速读她也花费了很长时间,直到外头天光乍亮,第一缕阳光照进书房,她才察觉自己在书桌前坐了一晚上。
所有信的日期最短也就间隔两三天,但最近的一封已经是一年前寄来的了,结合铜镜发光的不祥之兆,「父亲遇难」的想法在心中被坐实。
最后一封信古怪得很,牛皮信纸沾满了大片褐色的痕迹,字写得急切潦草,她看了很久也没辨认出是什么内容。
她后来在寒假回了老家一趟,整整一个假期的时间,她根据时间将父亲留下的笔记进行归类。在整理期间,她找出好多封奇怪的书信,这些信件所用的文字不属于地球任何一个语言系统,完全就是一堆鬼画符,导致她读得一头雾水。
父亲每去一个世界就会花费很长时间留在当地研究风土人情,书房里堆满了他的研究笔记。她在积灰的成堆笔记里搜寻,根据书信的文字一个个对应,终于找到了有关笔记。
在她成长的十八年间,父亲没有离开过她,却在这段时间里和某个世界的人保持联络。
父亲说过,穿越的力量并不那么容易操控,他往往无法选择下一个要去的世界,铜镜让他去哪儿,他就只能去哪儿。一个人一辈子可以去无数个世界,但是在离开之后,很难有重回上一个世界的机会。
她印象中的父亲很少会有固定朋友,上一秒和这个世界的朋友把酒言欢,下一秒就可以去另一个世界重新发展友谊。他是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人,没有世界能够留住他。
再加上世界之间的时间流速不一样,可能在这个世界刚待一年,另一个世界便过了百年。在这种情况下还想要和某一个世界的人通信,通常不太可能,但父亲居然利用铜镜的力量帮助自己和他人建立联系,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所有书信来自同一个世界,为了能够看懂,她花了半年时间学习文字,总算能大致读懂信件的基本内容。
第一封寄来的信件署名是费斯提·亨特,最后一封来自格雷迪·亨特,中间还穿插着不同的名字,但姓氏不变,全都是费斯提的后代。
书信的内容能追溯到她出生之前,在那时他们就已经有书信来往了。
如果想要和异世界的人通信,对方就必须要拥有和铜镜相似的媒介,据她所知,地球只有两枚铜镜,她和父亲各拥有一枚。她不知道别的世界是否也有类似的物质,或许亨特家族就是靠着那种东西和父亲进行跨世界的沟通。
大学毕业后,她花费大量时间研读父亲的笔记,她撕去当中最重要的部分,结合起来为自己制作一本全新的笔记本。她带上父亲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收拾大致能用上的工具,背上一个硕大的旅行包,在某一天夜里出发了。
她用铜镜尖利的位置割破手指,流出的血珠被铜镜吸收,灰暗的镜面迸发一束强光,瞬息之间笼罩她全身。
在一个寂静的深夜里,她最终选择了和父亲一样的道路,离开了熟悉的家乡,前往一个全新未知的世界。
她知道父亲具体在哪个世界,但正如父亲所说,铜镜的使用者无法选择目的地,只能任由铜镜传送。每到一个世界,她都需要花上一段时间确认自己在哪里,发现目的地不对时则再次进行传送,如此重复不断。
在真正到达斯提姆兰德之前,她在上百个世界里路过,但手腕上的手表在提醒着她,地球时间才刚过三天。
刚到斯提姆兰德时,她认为现知的线索都很明确,只要找到了亨特家族的人,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可是她忘记了很重要的一件事——她只会阅读这个世界的部分文字(她从书信里学习到的那些),也就是说,她还不具备完全的沟通能力。
她在这里成了一个只会写字的哑巴,她还是一个外乡人,没有身份证明,没有当地货币,在这个文明社会里寸步难行。她心急如焚,却不得不花足足三个月才学会当地的语言(以当地的时间计算),她还去找工作,结果只有散碎的零工才会聘用什么都没有的她。
在这里,她就是黑户,一个从头到尾都不应该存在的人。
——父亲到底是怎么做到来去自如地生活呢?
「同名同姓不是什么稀奇事。」亨特的声音将她的思绪勾回现实,「有趣的是,你似乎有意识地想把自己变成他。」
她不知道亨特是怎么看出来的,但这确实是事实。
面对疑惑,她的态度向来是开口就问。如果问不出答案,那么她的执着会驱使她亲自去找;要是答案难以靠近,那她就想办法让答案自己浮现。
通过打听,她得知格雷迪是亨特的父亲,于是她去了亨特的宅邸想找格雷迪当面询问,结果被门卫拒之门外,她无奈只得拜托门卫传达口信,最终也没能收到回音。她转而想找机会和亨特见面,然而连对方的一片衣角都见不着。即使后来她能够和亨特面对面,时机也总是不对,他又称自己从未听过唐沃伦的名字,这使她陷入迷茫。
或许父辈之间的通信,作为后辈的亨特并不知情?
她在这个世界里注定是一个无法轻易暴露身份的过客,她徒有线索,却没有寻找真相的能力,那她就制造能让真相自动找上门来的机会。于是她用着父亲的名字,说的是父亲的故事,她相信既然父亲在这个世界待了那么长时间,就一定会留下踪迹和身影,总会有人认识他的。
不曾想的是,亨特这时又说自己记起了唐沃伦。
卡捷琳娜打量眼前人,他一手撑着脑袋,另一手轻点笔记本的外皮,似笑非笑地接住了她的目光。
——反复无常。
这个人值得相信吗?
她有些不确定。
「我也许记性不好,但唐是个男人这点我还是不会记错的。」协会坐满了高谈阔论的探险者,亨特放低了声线,「你不是沃伦·唐,你是谁?」
——既然是父亲的友人,那也许是值得信任的呢?
回忆里她和父亲的对话声与现实中人们的交谈声相互交错时,她听见自己极轻的回复:「我是他的女儿。」
「唐确实在信里提过他有一个女儿,他还说他给你取名……」亨特露出了然的表情,「琳娜·唐?」
「是。」
——琳娜。
父亲总用温柔的嗓音喊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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