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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炉”


“一个人,最原始的姿态是怎样的?”

        “每条生命,最初始的记忆是怎样的?”

        “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世界又是什么模样?

        是混沌明暗的光线,是斑驳陆离的色块,或是医院天花板纯粹的白?

        人的一生又该是怎样的?为何要降生,又为何会死亡?短暂的寿命在天地间有什么意义?而在广袤的宇宙中,她……是什么?

        她得不到答案,因为在能够认知的世界里,伸手所能触及的,大部分时候都只是浓稠到化不开的,绝对黑暗。

        还记得——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铁门外的世界。

        柔和清隽的月光从天际倾泻而下,毫不吝啬地洒遍全身,她难以相信一墙之隔的屋外如此广阔,赤着脚小心翼翼但是欢快地踩在柔韧的草地上,一双澄绿眼眸却猝不及防撞上明晃晃的刺眼刀光。

        被踹在地上殴打,被戴上沉重的镣铐,被推搡着像货物一样装进密闭的马车,笼门咣当关闭,世界陷入混沌。再次被扔进暗无天日的囚笼,为了活下去或者别的什么目的,和野兽厮杀,和怪物厮杀,和同样经历过这些的同龄人厮杀。

        最后,浑身浴血带伤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干掉这座监狱的看守,作为仅剩的活人打开了尘封多时的大门。

        可外面的世界也是暗淡无光。

        她面前站着一个人。

        恍如天地交接没有色调,阴云密布的天空中扑棱着成群成团的乌鸦,漆黑羽毛扑簌而落,伴随一阵清脆铃声,身着黑白袈裟的少年在抬起斗笠,露出白色微卷的头发,和没什么表情的面容——”

        到此,毫无情绪起伏的嗓音戛然而止。

        雨后的江户,天空似水洗过的明镜般湛蓝澄澈。

        一如既往热闹的歌舞伎町中,相比之下稍显寂静的万事屋内,黑发碧眸的少女老神在在捧着热茶,以平稳语调叙说完毕以上回忆。

        眼前凑着新八和神乐两个小鬼,在她短暂的停顿后,二人皆露出“想要听到下文”的迫切面色。

        朝无不疾不徐地饮下一口茶,润了润嗓子,举起和服下看似孱弱的手臂,指尖在空气中微晃,最终坚定朝向斜侧方窗边某个懒洋洋的人影。

        她冷不丁地宣布:

        “这个人,就是你,银时。”

        新八和神乐倒吸一口凉气,脑袋“唰”地扭去:“银桑!”

        “……”

        霎时间成为室内众人的焦点,懒散仰坐在老板椅上,两条腿交错搭在桌面,白底云纹的和服衣领下隐约还能露出浑身缠裹的绷带,拥有一副暗红色瞳孔的天然卷武士挖着鼻孔,神态漠然:“不,那不是我。”

        “不是你?……怎么可能。”

        坂田银时不屑地“切”了一声。

        “银桑的表情可是丰富的很,才不像某个三无面瘫。”

        大约几米开外,会客沙发上,坂田银时口中的“某个三无面瘫”姑娘一如既往面色端正,思索片刻后斩钉截铁判断:“哦,原来你也失忆了……难道是上次在腾蛇工厂那回事的后遗症?”

        “不好意思我的脑袋至今为止都很健全,倒是你这丫头,真的记起来了?不要随随便便搞错了人啊我说。”

        “……相比之下,反倒是将青梅竹马当成后辈来教育的口吻更让人火大吧。”

        “……”天然卷男性瞪眼:“是谁坚持自称只有十七岁的啊喂。总而言之,和拥有沧桑社会经历的银桑相比,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双重意义上你都是后辈了!”

        想了想,她恍然:“所谓的社会经历,就是用甜食将自己改造成糖尿病高危人群吗。”

        “……”

        明明前不久还可以划归为“陌生人”,朝夕之间却重归于相识已久的“同伴”,令人意外的是,丝毫不见任何隔阂或者尴尬,似乎他们的关系本就应该如此。

        就算存在着,在经历过彼此刻意的掩饰或者忽视后,如今也没能表现出来半分。

        朝无毫不怀疑,如果万事屋内没有其他人在场,他们之间,恐怕很快便会陷入和上次如出一辙的寂静之中吧。

        区别在于,那一回是因为她对眼前这个人太过陌生不知该从何提起,而这次,则是因为太过了解,以至于无话可说。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新八和神乐看得眼花缭乱,逐渐变成鄙视的豆豆眼。

        后者,这个和先前巧遇的某位战斗狂少年明显是一家人的橙头发小姑娘,却具有人畜无害的纯真脾性,她睁着湛蓝圆眼,抓耳挠腮良久,最终捶胸顿足道:“我说,你们两个不要转移话题阿鲁!”

        伴随这一声怒呵,斗嘴的人终于消停下来。

        ……切,被看穿了。

        一副“预料之中”的表情,朝无放下茶盏,从坂田银时身上收回视线,歪了歪头:

        “是新八君和神乐硬要凑过来才对吧……都说过,这些东西并不是小孩子适合听的话题。”

        “哼,明明比我也大不了几岁。”

        抬起右手揉乱小姑娘的头发,在对方怨念的注视中往身后一靠,彻底放弃装模作样故弄玄虚,朝无毫无心理负担地掏了掏耳朵。

        “——毕竟过去了十几年……已经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了。”

        顺带一提她在说谎,为了将这茬子事搪塞过去。

        以及,后面的细节再说下去,恐怕就只能徒增伤悲了。

        事到如今她才发觉,有些回忆,面对同样经历过这些的故人更是难以启齿。

        因为,报团取暖的做法不适合他们这类人。

        彼此的过往,互相心知肚明就好了,不需要过多言说。打碎了牙往肚里吞,独自舔舐伤口对于他们而言才是最好的选择。结痂脱落留下狰狞的伤疤也好,久治不愈日复一日地血流如注也好,这样的后果才是这些人希望看到的。

        毕竟,他们需要的并不是宽慰或者解脱。

        银时是这样,假发是这样,高杉是这样,她……亦是如此。

        简单来说,他们之间并不能成为彼此的救赎,若要认真回顾往昔,只能互相拉扯着坠入泥沼。

        即便,是可以交付生命的关系。

        “啊啊,后来念私塾时的课文我倒是可以讲给你们,这些东西当年我可是背得滚瓜烂熟,哪怕再过十几年也不会忘的。”

        忽然想起这件事,手指并拢竖在耳边,某人信誓旦旦地保证。

        明明最开始,只是想向坂田银时证明“她”还是“她”而已,只是想从最开始的起点稍微讲一讲而已……

        此时,红樱事件已经结束有一段时日。

        他们先前在鬼兵队的船上跟春雨大闹一场,和高杉彻底决裂。

        令朝无稍感意外的是,决裂这码事仿佛没有对坂田银时或者桂小太郎或者高杉晋助之间任何一个人造成影响。

        大概因为,早在多年前某个节点开始,他们就注定要成为陌路人。

        可惜她死的早,死在这件至关重要的事发生之前。

        所以,实在是无法做到轻描淡写,就接受如今这个高杉晋助。

        她认识的高杉,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至少不会轻而易举将曾经的同伴卖给天人。

        同样是八年,她的八年如同大梦一场,睁开眼,肩并着肩的故人却变了副样子,任谁都无法很快接受吧。

        由于某些方面先天不足,所以悲伤也好,愤怒也好,类似的念头并不强烈,只能在古井无波的心底荡开数圈涟漪。

        少女兀自感伤,坂田银时看她一眼,却毫不留情戳破她的谎言。

        “银桑可不记得你有好好听过课啊。”

        明知没有人会想听她诵读晦涩难懂的古文,当然如天然卷武士所言她压根也背不顺当,朝无坚持清了清嗓子,正想从之乎者也开始胡诌,却被这句话一下子堵在喉中,她面无表情开口:“啊,莫非现在是到了互相揭老底的环节么,奉劝你一句我是不会输的,别以为我没看过你偷偷藏在枕头底下的——”

        “好的对不起是我多嘴了实在抱歉——”表情微变,坂田银时立刻黑着脸道:“还有,你这丫头怎么该记得不该记得的一股脑全都想起来了?黑历史什么的只有你一个人记得清清楚楚,让老同学很难办啊。”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百叶窗照射进来,斑斑点点撒在身上,半眯着眼,他拖长嗓音假模假样地抱怨了一句,照旧是点到即止,蜻蜓点水一般划过名为“从前”的字眼,保持在不会触痛灵魂的分寸,听得神乐和新八摸不着头脑。

        可若要论心情,则是既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

        很平和,正如朝无如今的心情一样。

        ——

        这些家伙,虽然嘴里都说着朝无和自己是老同学,但其实,他们同窗的时间很短暂,短到从严冬走到酷暑,还没看到下一年的樱花绽放,就草草了之。

        但,并不妨碍朝无知晓他们很多秘密,所谓少年情怀总是诗,十三四岁正值青春躁动的年纪,黑历史这码事自然一抓一大把,只不过他们躁动的对象却是自家可歌可敬的恩师罢了。几人竞相争风吃醋,为此闹出过不少笑话。

        值得一提的是,同学之中要论黑历史,当然还是曾经某位一本正经的家伙——高杉晋助同学最多。

        毕竟么,混杂在不正经的人群中,正经人总是要吃亏的。

        可是,她从前从来没想过,就像老好人发怒之时会很可怕一样,当一个正经人忽然变得不正经起来,居然也能让人感到天崩地裂。

        那天在船上,高杉的做法伤透了某些人的心,朝无和她的谈话也没能继续。

        因为没必要再继续了,在某个敏感的字眼从那人嘴里说出时,就像洪水决堤刹不住车一般,无数个属于她的,过往真切的画面随即汹涌而至。

        从很久之前开始,她没再执着于找寻自我这件事,一是因为桂小太郎的态度实在耐人寻味,二是朝无不确定她和曾经的自己在很多方面是否截然不同。

        她不是个平凡的人,曾经行径放在今日乃至称得上是危险人物。对于她的过往,同僚的忌惮令她心生顾虑,谁知道如果“雪村千鹤”这个勉强称得上良善的人格就此泯灭,从这具躯壳里复苏的又会是怎样的怪物?

        好在她是失忆而不是精分,所以最坏的设想并未成真,记起一切的她,依旧是她本人。

        坏消息是,对于旁人的印象,总归是停留在旁观者的角度,远远不及想起“自我”的时候冲击那么剧烈。

        简单来说——朝无失控了。

        ————

        当初在船上,包括高杉晋助在内,所有人都没有算到事态的进展。

        “……炉?”

        高高在上的男人勾唇,吐出残忍的字眼。

        “没错,那是你出生的地方。”

        作为被他睥睨着的人之一,朝无注视他良久,身形微微一晃,忽然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目光空洞,杀气四溢骤然拔刀,却是狠狠劈向身侧的桂小太郎,对方惊讶之余勉强格挡,她本能地立刻卸力,瞬间改变攻势飞踢向青年的侧面,发尾飘扬,毫不收敛的力道硬生生将他踢出数丈远。

        这一系列动作惹得远远看热闹的高杉在短暂的愕然后,不禁发出一阵闷笑。

        靠在背后栏杆上,瞄着不远处窸窸窣窣走来的人影,他挑起嘴角道:

        “喂银时,再不出来制止,这丫头就要替我将假发杀了。”

        “……不是假发,是桂!”桂小太郎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却见朝无表情麻木按刀刺来。

        他避之不及只能就地翻滚,刚好狼狈地滚到一瘸一拐朝这边走过来的银发武士面前,他欲喝止失去意识的旧友,却被包围过来的天人挡住视线。

        春雨加入后,顷刻间,战场被分为两边,他们一侧,朝无独自一侧,于是少女的身影再也看不真切。

        拔刀利落地砍倒眼前海贼,桂怒道:”高杉,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抖落烟杆中的积灰,高杉晋助不置可否道:

        “你难道不好奇么,站在我们面前的,到底是活生生的人还是一道游魂?不过没关系,很快你们就要在三途川重聚了。这种问题,到时候再问吧。”

        仿佛要证明他是错的,话未落地,朝无的刀便洞穿了向自己袭击而来的天人胸腔,天人脸上震惊的神色还未褪去,她便毫不犹豫地反手握住刀柄,身形一矮躲过攻击,再起身眸中寒光微现,凌厉地割断下个天人的咽喉,紧接着是第三个。

        整个过程不过数息,少女的刀快得让人心惊肉跳,后面的家伙已经萌生退意,告饶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已经身首异地。

        从尸体上柭出刀来,茫然扫视周遭,天人大多退缩,没有再在自己身边看到可以攻击的对象。朝无捂着额头,目眦尽裂,时间,空间,巨大的割裂感几乎将她吞没,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字眼,便是“杀”。

        这是她人生的前半截中最常听到的一个字,也是她在说话写字之前最先学会的本领。

        这是她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这样的恍惚大约持续了几十秒,她终于挣扎着再次恢复理智时,只看到一个白茫茫的人影矗在自己面前。

        那是一个伤痕累累,但是精神很旺盛的人。

        至少在对方笔直的脊梁以及四处乱翘的发丝来看,是如此。

        “……”

        她本意是要杀光在场的所有人的,包括头上那个喋喋不休的浴衣男子,可是这个天然卷武士出现之后,她手中的刀却始终提不起来了。

        视线聚焦,她下意识张口:“银时。”

        “嗯。”

        对方麻利地给出回应。

        甲板上风很大。

        握紧刀柄,少女的表情难得露出一丝犹豫。

        ……她杀人了。

        杀了很多人。

        还差点砍了桂。

        确认什么一般,盯着这个人,她重复。

        “银时?”

        天然卷为难地抓了抓头发。

        “我在。”

        气息逐渐平复,少女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上也握着刀,同样沾了血,脚下躺着许多生死不明的天人。

        沉默片刻,她感慨:“你变老了许多啊。”

        “……去你的,银桑明明还风华正茂。”

        深吸一口气,她抬头看去。

        看见斜上方某个沉默叼着烟斗的的青年。

        看见他左眼上层层叠叠的绷带。

        “高杉也变了,真是花有重开时人无百样红呢。”她说。

        “这句话哪是这样用的?”

        “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少女歪了歪头,眸中寒意彻底褪去,淡淡道:

        “我回来了。”

        “嗯……欢迎回来。”

        他亦是重复了在万事屋时候的话,只不过这一次,是真的说给故人。

        “朝无是否还活着,和她接触这么久之后你难道不清楚么,高杉?”不远处,短发青年甩干刀上的血,清了清嗓子,看到什么,桂小太郎忽然严肃提醒:“她要撑不住了,银时。”

        “这种事情我看得出来。”

        在高杉晋助嘲弄的眼神中,银发男人并没有做些额外的事,他只是站在那里,伸手,便稳稳地揽住早就摇摇欲坠的少女,没忘记在颈边补上一记手刀。

        “高杉。”他道:“下次见面,一定要砍了你。”

        黑暗降临之前,朝无听到了这句话,甚至还看到再度围攻上来的春雨海贼,可是,她的思绪却已经飘得很远很远。

        飘到血肉横飞的战场,飘到大火中熊熊燃烧的私塾,飘到了十余年前,紧接着,她看到了从“炉”中蹒跚走出的自己,看到曾经那个戴着斗笠的白发少年。

        ……他叫做“斋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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