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 6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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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野裳从没想过世间竟有如此快的剑术, 那瞬间她仿佛在夜色中看到了天降的闪电。
当这闪电悄然袭来之时,任何凡人都只能静静地等候自己已被裁定的命运,而绝无任何反抗的机会。
何况辛野裳也顾不上反抗, 因为那时候她的注意力不在别处, 而只在楚直手上那青铜樽上。
酒是黄蒹刚又献的, 楚直正接了过去,酒樽即将沾唇。
而在那一刻,辛野裳发觉那本有些浑浊的酒中, 有一点异色窜动。
她没看清那是什么, 但感觉却并不陌生,那是在西都皇宫,头一次跟藏身于木槿花中的玉儿照面的时候, 那种出于本能的不寒而栗。
她毕竟是西川之人,对于所谓蛊术还是稍有些涉猎的。
辛野裳屏息之时, 眼角余光掠过长廊, 却见方才送酒的那丫鬟正悄悄地向后隐匿身形。
这一切几乎都在一个瞬息之间发生, 从她出招, 转眸, 到剑奴拔剑,剑光直逼她心口,几乎分不出谁先谁后, 谁更快一步。
但辛野裳并未多想,甚至并没有在意已经逼近眼前的闪电般的剑光,而只是将匕首一转,珰地一声响,青铜樽已经给她击落。
当袖口卷住泼洒的酒水的瞬间,辛野裳方感觉身上仿佛有些刺痛感, 袖子是湿的,胸口也是同样,只不过颜色各异。
其实按道理来说,剑奴是不可能失手的。
唯有一个解释,也许剑奴是想要留一个活口,又或者……是有什么只有当事之人才知道的理由。
不管如何,事情已经结束了。
除了楚直依旧稳坐如旧,在座其他人尽数惊动,黄矸更是跳了起来,黄蒹则呆呆地跌在桌边,花容失色,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刀光剑影所惊,竟是无法弄清到底这一刹那间发生了什么事。
不打算跟黄矸离心,也不愿意事情传扬出去,引发各种匪夷所思光怪陆离的谣言,所以楚直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云淡风轻地吩咐叫黄矸料理后事。
当辛野裳被拖着离开明堂之时,她始终死死地看着那自始至终都没变过脸色的人。
辛野裳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其实她并不觉着难过,而只是有点遗憾……她觉着再也没法儿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辛野裳的伤虽一时不能致命,却依旧昏迷了半宿才醒来。
出乎她意料,黄矸仿佛并没有要取她性命之意,只是“例行公事”似的询问她的话。
辛野裳当然不会坦诚,若给他知道自己是“安国公主”,非但是西川的奇耻大辱,更加增添了这老匹夫的得意。
何况醒来后,辛野裳回想行刺的过程,很为自己觉着灰心。
她虽然动了手,但到底没有必杀楚直的决心,如今竟是白忙一场。
想想实在可笑,她视作亲人、想要维护的那人却是她的最大之敌,且分明不认她。
而本来想不惜一切也要为西川做点什么,如今却连一个人都杀不了。
心灰意冷之下,不如一死做最后的交代。
所以面对黄矸的询问,辛野裳道:“你这屠夫双手沾满西川将卒的鲜血,何必在此啰嗦,动手就是。”
黄矸笑了笑:“老夫就知道你必是西川之人。”
辛野裳冷笑:“你知道就好,西川士卒,世代不忘今日之仇。”
黄矸眉峰微皱,终于道:“小丫头,你是怪我杀了先前的降卒,岂不知事情自有起因,试问濮水之战中东平损失多少?西川弹丸之处,又本系东平属地,不思归顺反而如此逆反,堂堂皇朝岂能相容?自然是须雷霆手段!看你也不是那种蒙昧之徒,自然该明白,交战之时,只论成败!成者为王败者为鬼!若不想死,自然可以选更好的出路!老夫说的你可懂么!”
辛野裳并不退让,直视着老将的眼睛,道:“自古名将多不胜数,似你跟宋炆这般嗜杀狂魔却少之又少,东平尽是你们这种杀戮无度将领,西川若不奋起反抗,岂不更为为鱼肉?你也不必再找什么借口,你……跟你们那位皇叔,都是绝情无义之人!上梁不正则下梁歪,西川绝不俯首于你们这种残暴卑劣之人!”
黄矸听她说到“那位皇叔、绝情无义”之时,眉头微蹙,却垂眸向着身后悄然瞥了眼。
辛野裳自未察觉,在暗影之中孤零零立着一道瘦削的影子。
黄矸道:“你这丫头,休要胡言乱语,为何好端端又说我们监国如何?他却不曾得罪你吧。”
辛野裳欲言又止,只冷道:“是啊,他是大人物,岂会跟我有什么交际。”
黄矸越发觉着这话有些古怪,便问:“小丫头,你好像恨极了我们监国?”
辛野裳道:“有什么好问的,你不是知道么,我此番进府就是为了杀他!”
黄矸沉吟:“那你先前为何要救他?”
辛野裳脸色微变,唇动了动,又抿住,胸前的伤口一窜一窜地开始跳疼。
黄矸看着她的反应:“被我说中了?奇怪,你为何竟不敢承认?”
“我……”辛野裳双手握拳,矢口否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为杀他,不是为救他!也没有做过……”
黄矸呵呵一笑:“丫头,你这副模样,倒有些口是心非,你不用欺瞒了,老夫不是那种容易被哄骗之人,我虽不肯承认,但无可否认,府内的防范依旧不够,除了你之外,亦有南越的细作潜入,先前蒹儿先给监国的那樽酒中便被下了蛊,若不是你及时地打翻,后果且不知如何。”
辛野裳下意识地咬了咬唇:“是吗?我才不知道什么蛊虫,只是一时失手打翻而已,真是可惜没毒死那个楚希正!”
黄矸扬眉:“你知道监国的字?”
辛野裳又是一阵心痛,索性扭头不语。
当初她跟楚直互换姓名的时候,楚直是告诉过她的,他叫“希正”,她牢记心中,却想不到有朝一日唤出口,竟是在这种情况下。
不料黄矸又道:“只是有点稀奇……监国原先的字乃是‘太正’,所谓‘希正’乃是后改的,除了东都有些人唤他‘希正’外,普天之下多以先前的字唤之。”
辛野裳不由睁大了双眸,当初宋昭撺掇她进东都的时候,曾经提起过“楚太正”三字,辛野裳隐约只觉耳熟,一字之差,她却并没有往“阿叔”身上想。
直到此时,才解开了这个疑惑。
她一阵心乱,便道:“谁跟你在这里说长论短,管他什么楚希正楚太正,我都恨不得他死……你要杀就杀,只管说这没用的做什么?”
黄矸微微地又往后看了眼,终于一笑,转身去了。
又过半日,忽然有人来带了辛野裳出府,当时她以为黄矸终于安排人动手了,谁知那人竟只是平平静静地把她送出了府门。
辛野裳诧异,不明所以,黄府众人却已经退了进内。
她在黄府门口站了半刻钟,拿不准对方到底要如何。
慢慢地她有点明白了,也许黄矸是觉着问不出什么来,所以用“欲擒故纵”的计策,把她放出府,那外间西川的人自然会来接应,到时候再一网打尽便是了。
又或者,黄矸清楚只有把辛野裳放了出来,才可能“放长线钓大鱼”,跟着她,自然就找到“幕后之人”了。
辛野裳想通这个后,便咬牙忍着伤痛,往城门口而去。
她留在东明已无用处,更加不能一直在城中耽搁,如果西川的人真的来接应她,那就糟了。
当时东明城出入十分困难,城门口守卫反复审问搜查,只是轮到辛野裳出城的时候,罕见的并没有多加盘查。
这让辛野裳更确信了是黄矸故意为之。
然而她的伤已经撑不住了,伤口几乎迸裂,肩头已经又隐约透出血渍。
先前的旧伤本已经愈合,此刻不知是不是牵连到了,半边身子都疼得麻木。
勉勉强强又行了片刻,辛野裳实在撑不住,一头向前栽倒过去。
等她再度醒来之时,人已经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了。
原来接应的部属终于赶到,将她救了上车,一路往西,据说身后原本还有追兵,只是经过一番周折后都给甩开了。
不知道行了多久,马车在一处神秘院落前停住,有仆妇来搀扶着辛野裳下车,进了内宅。
在那里她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容均天。
仆妇侍卫们尽都退下,容均天望着面容憔悴的辛野裳,责备的话竟说不出口,只道:“你想想看,从温泉山庄至今,有多少次生生死死,别的不算,光是你领旨出宫,益春城落水,又擅自到东明冒险,就算有几条命,也不够你这般摧折。”
辛野裳不语,她其实也想说,如今容均天身份不同,很该保重,怎么竟擅自出西都如此轻率。
容均天道:“从今日起,哪里也不要去了,只跟孤回西都,好好地留在宫内。”
辛野裳听到这里才道:“我不去,国主且自回,您若允许,请许我回襄城就是了。”
“胡说,你是西川的公主,好端端去襄城做什么?”
辛野裳抬头:“殿下,何必自欺欺人?”
她的脸色惨白,人也消瘦的如同纸片似的,但眼神却异常明亮跟坚决。
容均天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可此时竟也不敢对她用强,很快转念:“裳儿,先前宋昭去往南越地界,所肩负最重要的职责就是找到晴儿,你又何必这样心急?就等晴儿回到西都你们见了面儿,再卸下这公主之称如何?”
他着实很会拿捏人心,提到容时晴,辛野裳胸中的那股劲儿顿时散了,加之伤口疼的厉害,便没再辩驳。
回西都的路上,容均天同她说起益春城的河道工程,一切都有条不紊叫她放心。那日临近西都,辛野裳突然想起一件事:“此地若去集信寺,将有多远?”
容均天微笑:“拐个弯就是,不算很远,怎么突然想起去那里?”
辛野裳道:“没什么。”
容均天深看她,竟吩咐改道。
又多走了半个时辰,辛野裳便听见嘈杂的声响,她正疑惑,容均天把车帘子卷起。
辛野裳往外看去,大惊。
原本集信寺的废墟上,竟有高大的庙宇重新拔地而起,一些百姓工人等来来往往,正自忙碌。
容均天在旁道:“我听重光说了老太太的意思,指望你去做,你未必放在心上,所以孤就叫人先行动工,可惜你如今行动不便,他日伤好再来看看合不合心意罢了。”
辛野裳这才明白,她没想到容均天百忙之中竟还在意此事,悄而不闻地竟命人重建。
心里升起一丝感激,辛野裳凝视着容均天,本欲说句什么,可又不知说什么。
容均天看出她目光之中流露的那点微暖,便道:“孤下旨之时,是说是安国公主欲重建寺庙,可知百姓人丁等知道是你的意思,竟踊跃参与,这才建的如此之快。”
他又感慨般:“如今有人说,安国公主之名,更胜孤之名呢。”
辛野裳的神情有些恍惚。
原来方才心念方动,她就感觉到身体之中有些异样,魂魄如同被云气浸润,充溢,是一种又空虚又满足的奇妙感觉。
这种感觉略陌生,却又极为熟悉,令她惊心。
辛野裳顾不上理会容均天,而只转开头,她试图仔细体察那种异样之感,甚至想开口唤上一句——“阿叔?”
可还没发声,辛野裳就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用力之大,她甚至能感觉到一丝血腥气在舌尖上蔓延开来。
辛野裳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如果是,她又该以何种面目面对“阿叔”,或者说那个并不是她的阿叔,而是被揭穿了身份的、跟她不共戴天、无情无义阴险狡诈的东平皇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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