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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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楚直着意要给黄矸无上荣耀一样, 黄老将军也是倾尽全力来招待昔日的“弟子”、今日高高在上的监国皇叔。
像是黄矸这种能征善战有真才实干的老臣,本是不屑做这种近乎逢迎之事,但对于楚直自是个例外。
而楚直也并不傻, 在黄府门口看到那盛装打扮的娇嫩少女之时,他已经感觉到了黄矸的用意。
所以当夜黄府夜宴,老将军特意传女儿前来弹琴,这种意图几乎是不言自明了。
从少年时候起定亲, 却一再阻隔,堪称一波三折,蹉跎直到中年。
楚直自觉姻缘线弱,加上他对女色也是淡薄的很, 竟也没有再认真考量此事。
不过, 倒也不是没人觊觎这位位高权重的皇叔,只是那些想进宣王府的,总会因为种种缘故止步不前,其中大多都不是在女孩儿身上,而是在她们的家世之上。
毕竟在楚直这种身份地位,娶亲早不只是男女间事那么简单。
自看出黄矸用意,楚直颇有点为难。
平心而论, 黄蒹实在不差,何况又是故旧之女, 教养也应错不到哪里去。
可若说要娶这女孩儿, 那就不在楚直考量之内了。
前面两个婢女挑着垂缨宫灯, 后面两人跟从,再往后则是抱琴捧香的,楚直只淡淡地瞥了眼,并未细看。
只是在目光所及, 隐约看到有一道影子在灯光之中好似闪了一闪。
许是他的错觉,许是真有其事,倒也没什么稀奇。
黄矸见女儿到了,喜上眉梢:“蒹儿为何这半天才出来,叫王爷等了半天,还不快来赔罪。”
小姐面带羞色,更添了几分天然的娇美,她止步屈膝,娇滴滴地答应了声:“是女儿的不是。”
旁边有侍女走过来,捧着酒壶酒盏,黄蒹亲自斟满了一杯酒,莲步轻移向着楚直面前走过来,隔着桌子,她徐徐地将杯子抬高:“是蒹儿一时大意怠慢了王爷,请王爷莫怪。”
楚直瞥了一眼。
黄矸在旁这样近,都以为他是在看自己的女儿,毕竟对于自个儿的掌上明珠,老将军可是满意的无可挑剔。
殊不知楚直所瞥的,是黄蒹手中高举的那青铜爵。
稍等了一会儿,楚直才一笑:“这有什么要紧,不值一提。”说话间,伸手将酒盏接了过来。
在黄蒹身后的侍女之中,有一道身影的衣裙摇曳,好似是被夜风撩起。
楚直正要抬眸,黄矸大笑:“既如此,蒹儿还不捡你拿手的曲子给王爷弹奏一首。”
黄小姐答应了声,后退两步,见无琴来,便略回头:“红线。”
楚直听到“红线”一字,也看过去,正见有一侍女推了另一人。
接着,一个身形娇小的侍女抱着琴闪身而出。
她好像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又像是被惊吓坏了,两只很大的眼睛无措地闪动,当跟楚直的目光相对之时,就好像是被红灯笼照着的夜湖水,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惊魂动魄。
辛野裳挪步,几乎不知自己是怎么走上前的,她的双腿已经僵硬的不能动,手却抖的像是着了邪。
当面前的侍女总算挪开一线,当她终于看见那被簇拥在灯影之中的青年之时,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双眼。
梦境跟现实猝不及防地融为一体,连同集信寺那夜跃然于纸上的那美少年的画像,也都在此刻扰扰而至。
他?是他?
对,是他。
曾经困扰她谜题不解的人,曾经叫她乍惊乍喜的人,曾经跟她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人,最亲密而又最陌生的人。
就在眼前。
“阿叔……”
那一声呼唤冲出喉咙,滑过舌底,闪过齿缝,就在冲口而出的瞬间又被死死封缄。
而就在被黄蒹呼唤、被身边的侍女推出来之时,她跟席间的人目光相对,也就是在这一刻,辛野裳发现,楚直并不认得自己。
那一双她铭心刻骨的凤眸里,波澜不惊,看她的眼神,淡漠的像是看……
路边的花草,飞舞的虫豸,最不起眼的万物。
甚至连一个陌生人都算不上。
古琴被放下之时,辛野裳的手指碰到了底下藏着的匕首。
匕首冰凉的触感才让她总算想起自己的来意。
或许应该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她距离楚直不过三四步之遥,只要她冲过去,拼死一搏,兴许……
但她竟不能动。心中有个念头在疯狂地叫嚣着:是不是哪里出了错,不可能的,阿叔怎么会是……西川最大的对头,她要置于死地的那人?
兴许真的是哪里出了错。
可辛野裳更怀疑自己之前的经历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过的,如果阿叔真的是楚直,那他又怎会在看见自己的时候毫无反应。
当然,她为潜伏黄府,自然不能以本来容貌示人,只能着意地将自己扮丑了些,免得引人注目。
难不成是因为这个才没认出来的?
是他?不是他?
动手,或者停。
这些念头在辛野裳心中盘旋飞舞。
黄蒹开始弹奏,一时之间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这才貌双全的少女身上。
辛野裳垂手后退,跟其他侍女站在一处,她低着头不敢再看别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拿着狠命揉搓。
今夜黄蒹所弹这首曲子,正是诗经里《郑风》的《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辛野裳身不由己地听着,这可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黄蒹是难以抑制相见楚直的喜悦,而她却只有惊惶,疑惑,进退无路,迷雾重重。
众人都静默听曲,一时没有再说话的。
只当黄蒹一曲终了,楚直先道:“不想蒹儿年纪这样小,古琴的造诣却是不俗。”
听皇叔开口,众人才都纷纷喝彩。黄矸笑道:“王爷过誉了,蒹儿不过是弹着消遣,王爷在东都什么好的没听过,不笑她也就罢了。”
说着又转头对黄蒹道:“王爷给你脸面才赞了两句,你可不要当真觉着自己了不得,还不谢过?”
黄蒹会意,袅袅婷婷上前:“再拜谢王爷。”
捧香的侍女自去撤香炉,辛野裳抬头看向那正在谈笑风生的数人。
目光从楚直面上转向黄矸,她想起被黄矸屠杀的三千士兵,想到先前濮水血战,想到自己一路风驰电掣赶到东明城,若干细作心腹殚精竭虑才助她潜入黄府,一切的一切,不过就是为了此刻而已!
她又怎能在这个时候,为了一己私念而动摇。
辛野裳走到琴台前,一手抱琴,一手抚向古琴底下,轻而易举地摸到了那把匕首。
与此同时前方黄蒹又亲自斟了一爵酒,屈膝向着楚直献上。
皇叔的凤眸闪烁,慢慢抬手接了过去。
辛野裳转头,目光里的犹疑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破釜沉舟的锐利跟坚毅。
她得做出选择,而此时此刻,没时间给她细细思量,在西川跟“阿叔”之间,她选的是……
辛野裳将古琴抱起,迈步上前。
周围的人都在盯着楚直跟黄蒹,并没多少人在意她,就算有人看到,也以为是跟随黄蒹的侍女上前伺候而已。
辛野裳三两步冲到跟前,手在琴底一抽。
她的袖摆飞扬,刀刃倒转,向着楚直横扫。
那本来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刺杀来的。
楚直并不觉惊讶,见怪不怪。
自从决定出东都,大张旗鼓前往东明城,楚直就知道这一路上波澜少不了。
毕竟里里外外想要他死的人可是数不胜数。
几乎是才出东都,他就陆陆续续收到了许多消息。
之前被他处理了的朝臣的死忠家奴,一些唯恐山雨欲来的心怀鬼胎的豪强士绅,乃至西川的细作,南越的刺客,关外的蛮夷,诸如此类等等,各路人马,各出法宝。
还没到东明城,就遭遇了不下五六次的袭击,但也都是有惊无险。
因为此次出行,楚直带了他身边第一号的剑奴,连奉恩都只能排行第三,剑奴却是天底下数一数一的高手,以一当千,不在话下。
其实早在辛野裳抱琴靠近的时候,楚直身后的剑奴就发现异样。
当辛野裳抽刀挥出之时,剑奴已同时出招。
只听得“当啷”一声响动,然后血光在眼前溅出一道飞虹。
有人惊呼,有人倒了下去,但却不是楚直。
皇叔微微蹙眉,眉心已经隐隐透出了那悬针纹似的皱蹙。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那青铜爵被匕首打飞在地。
而面前的少女脸色惨白倒退出去,颈间往下锁骨处,一点鲜血殷出。
直到踉跄倒地,少女还是死死地盯着他,本来楚直以为她是憎恨跟不甘,但就算先入为主这么想了,在面前那双清澈的过分的眼眸里,他仍是半点儿恨怒都没看到。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那恐怕是……类似无尽的惨痛跟伤感。
楚直的心湖稍微起了点诧异的微澜,但更多的是漠然。
记忆就此终止。
前年,黄矸因病故去,而黄蒹早已经嫁给了文宁侯段宴,这门亲事是楚直给掌眼的。
听说两人婚后甚是恩爱,老将军眼见如此,也早熄了心火。
横竖女儿终身有归,所嫁的虽非他原本设想之人,但到底也算是如意郎君,夫复何求,且这种姻缘之事也是强求不得。
今日进宫的,正是已经贵为侯夫人的黄蒹。
黄夫人心中疑惑,虽然说皇帝念在昔日父亲的功劳跟情分上对她颇为厚待,但从不亲近。
突然召见,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她简直猜不到到底是为什么缘故。
进殿行礼后,皇帝并没有跟她寒暄,而是问起了一件黄蒹几乎都忘记的“往事”。
“当初朕亲临东明城,那夜……有一女子意欲行刺,”楚直扫了眼面前的黄蒹,他对黄蒹的印象还处在当年那个盛装的少女之时,如今见了,才发现她已经发福许多,透出了贵妇人的仪态,才惊觉果然物是人非,“你可记得。”
黄蒹惊愕,听他突然翻起旧账,不明所以,竟有点慌张:“这、这确有此事……”
楚直立刻察觉,便温声安抚道:“朕只是突然想起来,并无他意,问你几句话而已,你如实回答便是了。”
黄蒹稍微定神:“是,不知皇上想知道什么?”
楚直记得,当时那行刺少女被剑奴所伤,满座大惊。
黄矸更为色变,急忙起身跪地。
不过事情毕竟是在黄府发生,楚直不愿大动干戈,见黄矸请罪,便着意安抚了几句,命他处理此事——这也是他故意为之,以示信任黄矸跟此事无关之意。
楚直确实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因为他从不怀疑黄矸对自己的忠诚。
剑奴后来曾要跟他回禀黄矸处理此事的后续,楚直也并未去听。
毕竟一个刺客而已,生死皆无关紧要,他确信黄矸会处理的很妥当。
因为这份信任,他甚至错过了剑奴脸上当时的异样神情。
此时楚直问道:“老将军是如此料理那刺客的?”
黄蒹又有些不安,她战战兢兢地:“回皇上,据臣妻所知,先父……并没有杀死红线。”
“红线。”楚直在心里默念了声,面前的黄蒹大概不知道这“红线”曾是跟聂隐娘一样有名的女刺客,那丫头也真大胆,竟敢用这名字。
黄蒹当然不知这两字的典故,事实上她之所以用辛野裳抱琴的原因,正也是看上了“红线”一字,想要个好彩头。
真是阴差阳错。
“你可知为何?”他依旧温声。
黄蒹深吸了一口气,把心一横:“回皇上,并不是先父有意纵放,其实,红线并非刺客,恰恰相反,那天晚上,多亏了她皇上才能无恙。”
“什么?”楚直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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