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 回到安家

他叫安衷司，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找回他父亲的遗体，这般事情说出来有些不光彩，一个连父亲遗体都下落不明的人，以后何以得到亲朋好友同事的公正对待？何以在世上立足？父亲离开十年，他只收到过一封信：一切都好，你们自己保重，勿念！带上标点，总共就十五个字，他不明白为何父亲老来会有如此打算，就像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明白为何要走这么远辗转着想要找回父亲的遗体一样。

        找到老人曾寄居的那户人家他便认为自己走上了康庄大道，遗憾的是当年送走老人尸体的男人因上树打核桃不幸坠树，脑袋朝下当场死亡。那场事故让所有在场的人都记忆犹新，噩梦连连，男人的脑袋直接被送回了身体，鲜血四溅，如条条血红的蚯蚓从一个中心出发向四周爬行。所有被问到的人统一缄口不言，那应该是一场极为血腥的场面，它应该被遗忘。多年以后他发觉，这么多年他寻找父亲得到的答案一直很模糊。

        此行的大巴坐着并不舒适，有一股难闻的汽油味，还夹杂着油汗味。加上安旷一路上的唠叨，他有些晕晕乎乎，好几次的呕吐感被他强逼着忍了回去，只能以点头或摇头来回答儿子的问题。车到达安居镇地界的时候开始下雨，拍打在车窗上散开成一条条的线，拉长。变细。流下。过不多久又阳光普照，透过雨窗看外面的世界更加鲜活，天空是无可比拟的蓝，金银花的香味从窗户的缝隙里一点一点挤进来。脑袋里好像突然被注入某种东西似的立刻活泛起来，他的手里唯有写着“安居镇”三个字的纸条。纸上明明很空，他却觉得很满。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三个字和六个字的区别，不过他所知道的永远只会有三个字，季竹斐三个字在老人的遗体在安居镇被埋葬时已被虫蛀蚀。

        妻子是不同意带着儿子出来的，她说你要去找你的父亲便去找你的父亲，我和孩子你都不用管，口气虽有些生硬，听着不让人，说的却是很实在的话。他知道她一向通情达理，只在这件事上，他们只怕永远再难达成一致。妻子没见过父亲，他心里还一直秉持这样一种坚持，若是妻子见过，定不会说出你的父亲是你的父亲，我的父亲是我的父亲这样的话。

        他记得他和她第一次吵架，便是为着父亲的事。那时安旷已经出现在家里，他们的吵架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哭着闹着蹬着被子尿了床。他才走过去抱起孩子，妻子则在一旁哭泣，孩子却怎么也不肯听他的话，一声声哭得像是要闭过气。他故意抱着孩子在妻子跟前晃悠，她终于忍不住一把从他手里抢过了孩子。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暗中打听父亲的消息，但在她的面前绝口不提。她自知他是个热爱工作的人，对他回家的时间并不做要求。平时的家务，也一应揽在身上，有时他工作倦了，也帮她做一些，有一个人愿意做了饭等他回来吃，这已足够。当时他俩由认识到结婚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他犹记得当时她问他是否能给她一个安稳的家，他问她是否能忍受他工作上的繁忙。两个人都带着目的，无所谓轻重。也许是因为两人都已经三十好几了吧，抑或者是他们都认为彼此能很好的满足对方的要求，所以在这个平凡的世界里又有了一个平凡的家。

        他没想到，他和她第二次吵架，竟还是因为父亲，她埋怨他为什么不早告诉她他还有个父亲，他说他并不是故意隐瞒，因为就连他自己，也忘记父亲还健在，不过后半句话被他吞进了肚里，没有说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同时还是一个儿子。这当然只是事情的起因，是他暗中打探父亲的消息被她发现之后的起因。后来是他对她撒谎说自己要去出差实际上是请假去找父亲的事。不知她从哪里知晓，他这时才明白她原来是如此的不依不饶。她说你的父亲可能早死了，你要记住，现在陪伴你的不是你的父亲而是你的妻儿，他是自愿离开，等到了该回来的时候他自会回来，你整天放着工作不做妻儿不管专去找你那不知所踪的父亲你对得起我们母子吗？他说我为何对不起你们，我是欠了你们生活费了还是怎么啦？你们现在的这些，还不是我一个人负担的，我整天在外面拼死拼活，回来就是听你说这些的吗？她不言，嘴唇开始颤抖。她该是有自己的工作能够自己养活自己的女子。

        他一人跌跌撞撞地走出家门，像喝醉了酒似的一样走不成直线。他实际是害怕她接下来要说出的话，她可以不靠着谁，可现在偏偏她靠着他。街上有难消的濡热气息，搅得人喘不过气。楼梯间的灯在他离去之后熄灭，她关掉房间的灯，把自己送入一片黑暗与空旷。凌晨三点的时候她开始收拾行李，她的确应该离开一段时间。

        两个星期后她带着儿子出现在门口的时候，门里的他看起来有一些邋遢，胡子基本上已经把整个下巴覆盖，棉衬衣的领子有一半揉进里面贴着肩胛骨。你，你们回来啦！她顿生怜悯与愧疚，绕过他走进屋里，眼角却盈满了泪。阳台上满是烟头，她不说什么，默默将房间和阳台打扫干净。很长时间，他们又有了新婚那段时间的欢愉。这次丢了孩子不能不算意外，她已下定了决心离开他，这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家。那一夜他们没有争吵，难得的寂静。卫生间坏掉的水龙头滴水的声音清晰可闻。她买好第二天清晨离开的票，他没有问她究竟要去哪里，她亦没有告诉他。从今往后，他们再无瓜葛。这应该算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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