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章 那个孩子

之所以这样叫他，是他的确就是那个孩子，他本应习惯人们对他这样的称呼，但他偏偏无所适从。有几个人也不这么叫他，他便很乐意地把那些这样叫他的人抛在了脑后。他知道他叫安旷，跟着父亲来安居镇，至于为什么要来这里，他不知道，父亲说要来，他就跟着来了。他无法想象，多年以后这个名字还有被重新拾起的可能。

        那个孩子是跟着季竹斐微微有精神病的妻子跑来安居镇的，这在当时已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奴尚背着带有露水的金银花往家里走，还顺带折了几枝拿在手里，她和这个五岁的小男孩一路说笑着往安居镇上走，直到她放下背篓，面前的小男孩才哭了起来，那一天，他成了人们口中所说的那个孩子。季宁和站在院子里，两只手举着根雕看得出神，蜡红的梅花在她怀中若隐若现，那样子就像在欣赏一件爱不释手的艺术品，三岁的她还不懂这些，她只能摇晃着从屋子这端走向那端，再沿原路返回。事后多年他在柜台上第一眼看见那座根雕，便想起那株梅花曾安稳盛放于她的怀中。小小的她已知晓原路的意思，哎哎，你看……笑得很灿烂，不过发音不准，但是很清脆，根雕在她手里不安分的摇摆。她要把自己珍爱的东西送与他。那个孩子愣在原地，女人不见了踪影，进了这扇门就奇迹般的消失了，现在是一个发音不准的孩子在和他说话，对面的她在他眼里很难分出性别，短发，脸庞有些黄，深棕色罩衫，上面微微有些油迹。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父亲，他意识到他把父亲丢了。一个满脸树皮样深棕色脸庞的人像一扇门似的从门里走出，堵在门口，在发音不准的她前面蹲下，一脸温和。在他的意识里，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人。他拔腿向门外跑去，差点儿没找到进来时的门，无数的墙壁近在咫尺眼花缭乱。他忐忑不安，无数的石头蹦起来掉在地上，灰尘四起。这是哪家的孩子啊？身后有说话声，哥哥，哥哥……还有稚嫩的童声。多年以后，他想起此事，发觉自己在那个时候便已狠心将她丢开。

        跑着的时候心里很畅快，对这个地方生出了无以言表的好感。她和他坐在一起的时候，会讲起这些事情。她轻轻地笑，因为她已不再记得，她没想到他的记忆力竟然这么好，细节之处他记得尤为清楚。他们可以这样肩并肩地坐在一起看不知名的远方，经历着未知，她便觉得已是幸福。

        片刻的冷静后他逐渐慌乱，完全不辨方向的沿着大路走，他的眼中曾只有这样的大路，又或许是他这一生只喜欢沿着大路前行。大路在他眼前逐渐隐去，这不是一座城，只是一个小镇。泪水沿着脸颊滑落，流动的轨迹拖得皮肤发痒，声音终至嘶哑，直到全身提不出一丝力气。

        夏印藏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一声一声，响在心底。他以为是自己的女儿在哭。慌忙跑回屋里，他总担心他不在的时候孩子会弄翻了开水瓶或是其他东西伤着了自己，三岁的夏留声歪坐在夏印藏平时用来小憩的躺椅上，已然进入梦乡。孩子的梦也是美好的，就连睡觉嘴角也挂着微笑。夏印藏夫妇本来对有一个孩子已不抱希望，可就在那一年夏至前后，夏留声与季宁和相继出生，季宁和要早出生一个小时，夏留声便唤她姐姐，而季宁和总不答应。所以她们后来便以姓名相称。出生的顺序让她们很难分清彼此到底认识了多少年。因为她们的认识理所当然，所以没人去细想，理所当然的事最容易被忽略，让人心安理得的承受。相反倒是对他，夏留声心里倒默默记着和他相识的时间。多年以后，在梨花绽放的季节，她问他，记得我们相识了多少年么？他还在心底默默回想，费心计算，她脱口而出，是一万二千三百一十二天，我们相识三十三年，那一年是六月十八日。他暗自笑了笑，道，你记得可真清楚。她伸出右手握住他的左手，她当然会记得。她装作没看见他眼底升起的朦胧，纵时光倒流，也再回不到从前。他将他已冰凉的手从她手中拿出，她比你提前见我一天。他的声音随风吹进她的耳朵。

        她转过身，幽幽地看着他，她比我幸福。他看着山脚下掩映在金银花中的安居镇，她在身后看见他笔直而稳健的背影，转到他跟前，不是吗？她眼神中带有不可原谅的神情，她听见他的声音，她很简单，他说，简单的人值得被珍惜。

        中午的太阳酷烈，在屋里坐着很舒服，这时间还有人顶着烈日在地里劳作，戴着草帽弓着身子在地里一起一伏，打孩子的人家也有，但此刻遥远的哭声牵动了每个能听到哭声的人的心。人们纷纷挺直身杆竖着耳朵努力倾听。这不是安居镇上的孩子，安居镇上孩子的哭声总是气定神闲，不会这么急切。渐渐没了声息，孩子的声音被吹来的大风带走。

        他躲在玉米地里，不敢走出，比人还高的玉米杆很宽和地把他包藏起来，汗贴着背部的皮肤往下淌，这时的他便已懂得忍耐。星星爬上天空的时候他在路旁的地里找到了高高的玉米垛，靠着玉米杆就沉沉睡去。那是他第一次没有难缠的梦境参与的睡眠，静静地，只可捕捉到夏夜的宁静。周围是一览无余的黑暗。醒来的时候前面的玉米地里有了响动，他下意识地站起来想要躲避。

        面前身穿藏青色衣服的男人对着他笑，孩子，你一个人来这里的吗？他摇头。那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呢？一如既往地摇头。你爸爸妈妈呢？他不再摇头，泪水倾泄而下。流进嘴里，咸咸的。男人试着靠近，他有些闪躲。别怕，你饿了吧！我带你去吃饭。肚子在这时才最重要，他也真的，还只是个孩子。经不住食物的诱惑。他跟在夏印藏后面慢慢地走，无意识的和他拉开一段距离，夏印藏没有转身，他可以感觉到，那个孩子始终在他后面。

        那是他到安居镇吃的第一顿饭，吃了两大碗牛肉面，至此，牛肉面便成了他一生的最爱，彼时他还不懂，他吃的其实是一种心情，一种境地和一种意味。夏印藏坐在他对面，和旁边的人唠叨家长里短，并不看他，那一天，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夏安居。可是，他仍然是那个孩子。镇上的很多人还是如此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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